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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

2024-10-11 16:47:24
  朱翊鈞一臉沉思地從慈寧宮走出來。

  方才這番作態,總算是安撫住了李太后——甚至說是趁虛而入,暫時性地成為了李太后的依靠。

  也從她嘴裡逼問出了答案。

  令他意外的是,陳太后被趕去冷宮,竟然真與李太后無關。

  甚至於,根據李太后說,她從未針對過這位姐姐。

  方才那種情況下,以自己對李太后的了解,她不會說謊。

  那看來是別有因由了……

  或許,還是得從陳名言口中挖點什麼出來。

  昨日他還不明白從陳名言那一番舉動,是什麼緣故。

  方才他回想起來,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態。

  希望他是知道些什麼,否則不知道陳太后的想法,太過被動。

  等殺完人也得說服這位嫡母才是,否則沒有皇帝與兩宮一同下詔,還真不一定能罷免了高拱。

  最好是能對症下藥,明白其所需。

  哪怕退一步,也要知道知道根底,才好決定是讓其安度晚年,還是居長樂宮,做個靜慈仙師,又或者憂思成疾,數年後鬱鬱而終。

  朱翊鈞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回到了乾清宮。

  ……

  用過晚膳,朱翊鈞一邊翻閱著錦衣衛留備的檔案,一邊耐心等著陳名言。

  朱希孝將一應有關陳太后的文字,全數送了過來。

  卷帙浩繁,一時半會根本看不完。

  張宏在一旁掌燈,突然聽到皇帝的聲音:「張大伴,聽聞我母后陳被打去冷宮前後,陳洪跟馮保斗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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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輕聲回道:「萬歲爺,是有這麼回事,奴婢聽說,二人差點在司禮監的值房大打出手。」

  朱翊鈞一怔,東廠提督和司禮監掌印大打出手,什麼武俠片場景。

  他好奇道:「這麼不顧體面?」

  張宏解釋道:「積怨過深。」

  「有裕王府的舊怨,也有宮中的新仇。」

  「當時是因為,陳洪為了討好先帝,進獻美人,還沒等見到先帝,被馮保藉口似染疾疫,帶著東廠的人全給處置掉了。」

  朱翊鈞聽到這裡,突然想起來,都說陳洪、孟沖用美人迎合先帝,那馮保有沒有?

  有疑惑他就直接問了出來。

  張宏斟酌了一下,謹慎開口:「馮大璫是依靠李娘娘的,怎麼會進獻美人分薄恩典。」

  這話的意思很清楚,獻上美人,誕下龍子怎麼辦?


  本來先帝就倆兒子,還都是李太后所生。

  十拿九穩的事,馮保是李太后的人,豈會平白生事端。

  至於陳洪孟沖等人……依靠的正宮顯然是不能生育的,哪裡還有這些顧忌。

  朱翊鈞點了點頭,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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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尊者諱,他沒有直說。

  張宏沉吟片刻,措辭了半晌:「陛下,內廷鬥爭,總歸是要看身後的人,就算沒親自下場,大家都惦記著。」

  隱晦的意思,就是哪怕李太后沒下場,馮保畢竟是她的人。

  下面鬥來鬥去,總歸還是要把帳算在上面的人身上。

  朱翊鈞嘆口氣,他就是擔心這個。

  若是為了什麼尊號、權勢這些東西,那怎麼都能談。

  就怕是有什麼仇怨、執念在裡面。

  朱翊鈞正在沉思,這時,蔣克謙從外間走了進來。

  「陛下,陳名言求見。」

  朱翊鈞回過神。


  他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吧。」

  說罷,起身伸了個懶腰。

  示意張宏將桌案上的密檔收攏起來。

  張宏麻利地收拾好,抱在懷中,悄然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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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名言亦步亦趨跟在蔣克謙身後。

  他嘗試著跟這位錦衣衛同僚套個近乎,卻只得到一言不發的回應。

  心裡更是惶恐之極。

  今日宮廷內外發生的事,明面上都默契地沒有談及。

  但只要身份夠的人,便明白事情影響何等之大。

  皇帝現在只怕,已經惡了他們陳家了。

  「陳千戶,陛下在裡面,直接進去便可。」

  蔣克謙的聲音打斷了陳名言的思緒。

  陳名言謝了一聲,便轉身往裡走進。

  進殿之前,渾身被摸了個乾乾淨淨,連錦衣衛標配的鞋都給他換了雙,顯然不信任到極點。


  走在略顯空曠的殿中,陳名言只覺得格外忐忑。

  到了近處,才看到御案上坐著一位少年帝君。

  略微瞥了一眼,不敢多看。

  陳名言快步上前:「錦衣衛千戶陳名言,拜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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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緩緩放下手中書稿,疑惑道:「陳卿,你們家都準備造反了,為何還行如此大禮?」

  陳名言心臟陡然停跳一拍。

  他顧不得快要停滯的呼吸,連忙出聲喊冤道:「陛下!我陳家盡受皇恩浩蕩,謹慎敏微,如履薄冰,不敢有半點逾越!」

  「陛下何出此言!」

  朱翊鈞搖了搖頭,懶得去看他:「哦……陳千戶還想安撫朕,準備雷霆一擊。」

  陳名言再經受不住壓力,終於敞開窗說話:「陛下!太后此舉,陳家概不知情,還請陛下明鑑!」

  既然不繞圈子,朱翊鈞也不再施壓。

  他直接問道:「你這廝,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同甘共苦,哪裡是一句話就能撇開的。」

  太后現在占上風,怎麼不去抱大腿,怎麼反而給朕拋媚眼?

  陳名言澀聲道:「太后不能育,但我陳家,人丁還算興旺。」


  這話直白到了極點。

  他也看得明白,陳太后這做法,無論她多麼盡享殊榮,陳家最後,總歸是要遭殃的。

  如今的表態,是為了自救。

  朱翊鈞心中認可了這個理由,卻還是嘖了一聲:「原來是分投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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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著的這人。

  突然之間,陳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個頭。

  堅定道:「陛下這般想,事出有因,臣無可辯駁。」

  「臣願為陛下剖心挖膽,肝腦塗地,以將功贖罪!」

  「若是陛下天恩浩蕩,以為臣微末之功足以贖罪,只盼陛下將我陳家滿門抄斬時,能念及到臣,留我這一房數人性命。」

  「若是臣微末之功,不足以贖罪,便是我陳家自尋死路!」

  「臣,絕無怨言!」

  朱翊鈞默然。

  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多少是寄希望於這位陳太后之弟,是懷揣著底牌來的。


  哪怕是利益交換,挾恃談判呢?

  可惜,交底之後,赫然是一窮二白。

  至於是不是分投下注,如今還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朱翊鈞嘆了口氣:「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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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名言仍是跪地不起。

  他一五一十道:「臣只是察覺到,陳洪一再打著陳太后的旗號,在外做事。」

  「臣只是一心想讓此人安分一些,不要給我陳家招來禍患。」

  「向陛下表態,只是想與陳洪之流劃清界限。」

  「至於太后……臣當真沒料到。」

  朱翊鈞皺眉。

  你要是什麼都不知道要你有什麼用,差你一個錦衣衛千戶嗎?

  他追問道:「沒料到?這可不像一家人。」

  總歸是親族,難道一點不顧你們這些人的生死?

  陳名言直起身,面色複雜解釋道:「陛下可知,陳太后隆慶三年被遷居別宮?」


  朱翊鈞點了點頭。

  陳名言露出難堪的神色:「先帝一度有廢后之意!」

  朱翊鈞面無表情。

  他聽明白了陳名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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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帝登基三年,便將陳氏趕去了別宮,等風議一停,時機一到,就是廢后——奈何先帝死得快。

  這意味著,陳太后這兩年半,都是在隨時被廢的提心弔膽中度過。

  那麼對於這些為先帝開脫,平息御史風議的母族,恐怕,也只有滿腔的怨氣。

  朱翊鈞緩緩嘆了口氣,問道:「那麼以你所見,我那母后陳,是想要什麼?」

  權勢名位可能性不大,難道是泄憤?

  可先帝都去了,總不能記恨先帝,想偷偷戮屍解氣吧?

  腦迴路稍微正常應該都不至於這麼瘋。

  陳名言頓了頓,斟酌了半晌,生怕說錯話:「陛下可知道,臣的妻,正是德平伯的女兒。」

  朱翊鈞點了點頭。

  德平伯就是前幾天他登基前剛死的那個國丈,也是先帝原配的父親。


  也就是說,陳名言是先帝的連襟。

  陳名言繼續說道:「所以,也偶爾能聽聞一些宮廷傳聞,尤其關於子嗣的。」

  鋪墊完之後,陳名言才終於說到重點:「嘉靖四十一年,彼時二位太后皆孕,次年,李太后生陛下,陳太后未誕。」

  朱翊鈞騰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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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名言請罪,卻不鬆口:「我那妹妹生性多疑,不育後更顯孤僻,難免……」

  「夠了!」

  一聲冷呵。

  朱翊鈞突然打斷了陳名言。

  面色陰晴不定。

  他終於意識到,陳太后為什麼有這麼深的怨念,又為什麼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勾結高拱。

  這筆爛帳,什麼不育、什麼遷居別宮,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后的頭上!

  其人,別是動了什麼殺母育子的念頭……

  真是瘋了。

  他生硬開口道:「讓你母親明日進宮,這幾日多去陪陪我母后陳。」


  「還有,去跟陳洪接洽一番,合適的時候,朕會讓蔣克謙找你。」

  陳名言頓了片刻,輕聲應是。

  而後見上方再無聲音傳來,恭謹退了出去。

  直到人出殿,再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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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七日。

  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議的班首。

  昨日體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書劉自強,沒來廷議。

  雖然自稱身體痊癒了,但高拱貼心地讓他多休養幾日。

  與會的是刑部侍郎曹金,也是高拱的親家。

  同樣的,昨日稱高拱喪心病狂的御史唐煉,今日也稱病在家。

  只說不慎患上了失心瘋,要修養幾日。

  除開這二人外,其餘朝臣一切如常。

  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門下。

  廷議開始之後,高拱再度奏上《新政所急五事疏》。


  說是經過聖上與諸位同僚查漏補缺,有所改易——改了幾處句讀,替換了同義詞。

  而後光明正大地呈與諸位同僚廷議,還恭順地給皇帝呈上御覽。

  呂調陽、馮保、王國光紛紛默然。

  御階上今日也安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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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人數過半,高拱便票擬了這提議。

  從始至終,也未有呂調陽等人說話的機會。

  昨日,皇帝以半數不過為由,將這封奏疏按了回去。

  今日,高拱以半數同意為由,將這封奏疏票擬通過。

  一來一回之間,是東風換了西風。

  搖擺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讚歌,言稱此五事是一掃頹勢,革故鼎新之始。

  隨後,又有通政使韓楫答覆馮保,首輔高拱致仕奏疏,為兩宮、皇帝留中不發。

  高拱喟然一嘆,自稱年老體弱,不堪重任,再度廷上請辭。

  朝臣齊齊挽留。

  通政使韓楫,再呈各地督撫,如湖廣巡撫汪道昆,兩廣總督殷正茂等,請留高拱奏疏。


  另有吏部員外郎穆文熙、程文、吏部主事許孚遠、御史李純樸、杜化中、胡峻、德盛、時選、劉曰睿、張集,以及左右給事中塗夢桂、楊鎔、周芸、張博等86名官員,聯名請留高拱。

  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慶、韓楫,大理寺左少卿劉思問、右少卿宋良佐,太常寺少卿劉浡、陳行徤,太僕寺少卿董堯封、陳聯芳、李幼滋,順天府府丞劉堯誨等人進言,主少國疑,首輔不可惜身而退也。

  另有,南直隸等官員,工部尚書陳紹儒、禮部尚書秦鳴雷、國子監祭酒萬浩等二十六人,遙相呼應。

  聲勢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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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推辭不得,無奈只得留任。

  隨後。

  寧夏地震,首輔高拱請賑災,皇帝從之。

  衡王載堭薨,禮部上奏,諡曰莊,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工部尚書朱衡督理河工,總理山陵事務,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差江西道御史周於德,督理兩淮鹽課兼理河道,皇帝從之。

  司禮監馮保靜靜立在御階之上,一言不發,宛如一個透明之人。

  廷議過半。

  陳洪持著陳太后答覆的奏疏進了文華殿。

  赫然是允了禮部所議的尊號。


  高拱也不問司禮監,當廷奏報皇帝,請玉音親答。

  皇帝欣然從焉。

  乃曰:

  兩宮尊號,仰考舊典,惟憲宗皇帝,尊嫡母皇后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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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皇帝生母皇太后為皇太后。

  一場廷議結束。

  高拱持芴下拜,高呼聖帝明君,百官附和山呼。

  皇帝諄諄勉勵,賜輔臣及講官並三品以上枇杷。

  乃退朝。

  ……

  禮部值房。

  呂調陽坐在桌案之後,怔怔出神。

  果然,道行還是太淺了。

  張居正的智慧,他比不過。


  皇帝的機心,他猜不透。

  高拱的手腕,他也望塵莫及。

  如今新黨的一切,都被他辦砸了。

  高拱非但沒有安心致仕,甚至還有總攬朝綱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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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尚書,元輔請您過去。」

  突兀的聲音,驚醒了呂調陽。

  他霍然抬頭:「元輔?」

  職官點了點頭。

  呂調陽緩緩起身,將梁冠一板一眼戴著頭上,推門而出。

  本以為要去內閣大堂。

  結果剛一出門,就看到高拱正雙手負背,正站在不遠處的池塘邊,仰望晴空。

  呂調陽放緩了腳步,走到高拱身邊。

  也有樣學樣抬起頭,循著高拱的視線抬頭望過去。

  嘴裡說著:「元輔遠眺也需多看看腳下,小心踩進池子裡。」


  高拱知道呂調陽來了。

  他沒有多餘動作,只開口道:「和卿啊,我一看這鴻雁,就心馳神往。」

  「像這鴻雁飛過萬里晴空,恐怕也無心低頭,看一眼下方這小小的池塘。」

  呂調陽搖了搖頭:「我是怕元輔跌進池子裡,驚了這一池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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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本是一前一後,呂調陽加快半步,強行並列。

  高拱也不在乎,繼續說道:「晏幾道寫過一句,鴻雁在雲魚在水。」

  「這鴻雁與魚,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本閣哪裡看得過來。」

  呂調陽搖了搖頭:「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二人就這樣互相打著機鋒,爭執不下。

  眼見呂調陽始終不鬆口。

  高拱欣賞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可動搖。」

  高拱側過臉,看向呂調陽:「和卿,要不要入閣?」

  呂調陽一驚。

  張居正想他入閣是意料之中。


  皇帝昨天拉攏他入閣也在情理之內。

  怎麼高拱也突然想讓他入閣了!?

  他們分明還在拉開架勢對陣呢!

  呂調陽下意識問道:「元輔還容得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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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法,我可比張居正先扛旗。」

  呂調陽默然。

  自己都準備好致仕了,沒想到……高拱這胸襟,當真令他折服。

  他毫不掩飾感嘆:「我還以為元輔要驅逐不服,獨攬朝綱。」

  高拱搖搖頭:「我做這麼多,就是為了讓你我這種人,能夠放開手腳,施展新法。」

  呂調陽更是無話可說。

  一時無言,默默往前走。

  高拱也不催逼他,就這樣靜靜候著。

  二人走了近兩刻鐘,太陽逐漸西斜。

  這時,高拱輕鬆愜意四處張望,突然看到張宏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出聲叫住:「張大璫這是哪裡去?」

  張宏見是高拱和呂調陽,連忙行禮:「元輔、呂尚書。」

  「陛下,兩宮口諭。」

  「大學士張居正等,還自天壽山,詔建大行皇帝陵寢於大峪山,賞賜張閣老等例銀二十兩。」

  呂調陽脫口而出:「張閣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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