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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

2024-10-11 16:47:30
  一個時辰之後。

  張居正神色複雜地從皇極殿走了出來。

  這場對話,是他第一次與小皇帝深交,同時也是第一次,將彼此視為棋手與政治盟友。

  切身直觀地見到皇帝的言行舉止之後。

  張居正終於明白了高儀為何被這位聖君迷得團團轉。

  這位聖君,果真是意氣風發,英雄氣魄。

  漫說是高儀,連他也不得不為之動容。

  但……動容卻並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話。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過了心中觸動,就納頭便拜的年紀了。

  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會拿出什麼籌碼,來說服他一起,了結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絲毫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順著開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讓。

  首輔、群輔、戶部、刑部、帝師,不要錢一般往外許,遠超他的心理預期。

  當然,不是沒有代價的——在處置高拱的問題上,二人有極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殺高拱的。

  這態度,讓張居正決計不能接受。

  當朝首輔要明正典刑,太過聳人聽聞。

  真要這樣做,皇帝的權威是彰顯了,但朝局卻又要動盪了。

  張居正即便懷疑這是用來脅迫自己的籌碼,也不得不勸諫。

  眼見皇帝決意已定,張居正只能作出退讓,以換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著他,還是臨時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備京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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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為此所作出的承諾,是起用顧寰。

  而皇帝卻沒承諾不殺高拱,只說給高拱一個機會——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為國,還是有篡逆之心。

  張居正想到皇帝口中這個機會,便嘆了口氣。

  這哪裡是機會,分明是要榨乾高拱這把老骨頭最後一絲用處,還要逼高拱低頭謝恩。

  屆時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別無選擇。

  把人賣了,還要人念他的好,他懷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漢文帝的史了。

  張居正一面對皇帝不夠仁德的作為感到可惜,一面又難以抑制地升起激賞之情。

  就在這樣矛盾的心態當中,張居正來禮部找到了呂調陽。

  這位禮部尚書,在高拱的拉攏之下,仍然堅定不移地站在他這邊,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禮部外的池邊,負手而立。


  張居正開門見山:「和卿,按制,聖上明日將御宣治門視事,百官行奉慰禮。」

  「屆時,你出面請聖上宣赦賞之事。」

  赦賞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賞皇親國戚,由禮部出面,最是合適。

  呂調陽一愣,張居正平日滿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麼稱起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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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赦和赦賞早有定稿,宣治門只是走個流程。

  但張居正既然這麼說了,必然不會這麼簡單。

  「聖上屆時,要恩蔭勛貴,錫賚百官。」

  張居正說著,又轉頭看向呂調陽,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眾望所歸。」

  呂調陽疑惑重複道:「眾望所歸?」

  張居正點了點頭,笑道:「你要入閣了。」

  呂調陽:「啊……啊?」

  張居正眼中意味難明:「別緊張,不僅是你,功臣皆有封賞,其中以元輔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籠蓋著京城中成千上萬各有蓄謀的燈火。

  其中說不上最亮,卻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門前的燈火。

  映照出絡繹不絕的賓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換,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這一盞燈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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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裕王府出身,任過司禮監掌印的大太監,如今可謂春風得意。

  一掃被馮保壓制的陰霾不說,權傾朝野,也只在眼前。

  當朝最當權的二人——正宮太后、內閣首輔,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於此,內廷越發多人向他示好輸誠。

  乃至於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這等鮮花著錦,當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為兩宮上尊號,陳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慶宮發號施令,他陳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風喚雨的幾人之一!

  屆時,他便能比在位司禮監掌印時更加風光!

  東廠!御馬監!內帑!統統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還能代陳皇后,與外朝協政!


  若是能再說服陳太后,讓他管束皇帝。

  他陳洪,當真就能橫著走!

  當日在司禮監,馮保的一拳之仇,他記憶至今,再等上幾日,他便要手刃此賊!

  這般想著,陳洪途徑一處昏暗的街巷,沒由來地,心中突然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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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立馬回過頭,就要吩咐身後隨行的兩名太監後退,離開這處街巷。

  但,甫一回過頭,就看到睚眥欲裂的一幕——兩道黑影站在隨從太監身後,捂住太監的嘴巴,將兩人放倒。

  陳洪第一反應,便是準備口中爆喝,拔腿就跑。

  還未行動,眼前陡然一黑,立刻跌倒在地,緩緩失去了意識,只看到幾雙錦衣衛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

  「陳千戶好身手!」

  蔣克謙蹲下身,給陳洪補了一記手刀,口中誇了一句。

  「蔣兄就莫要挖苦我了。」陳名言得了誇獎,只是苦笑,又說起正事:「此人如何處置?」

  他口中稱兄,套著近乎。

  兩人正說著,身後一名百戶聞言,立馬湊上來:「蔣指揮、陳千戶,俺最擅長刑訊!」

  蔣克謙與陳名言面色古怪地對視一眼。


  前者看了一眼後者,問道:「陳千戶要審嗎?」

  陳名言遲疑道:「恐怕,審不得吧?」

  蔣克謙點了點頭,看向那百戶:「聽見沒!陳千戶說不審,溺水吧。」

  那百戶點頭哈腰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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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勢。

  只見那百戶一臉猙獰地死死按住,任由陳洪雙手抓撓,雙腳亂踢也無濟於事。

  終於,緩緩歸於平靜。

  各自分別確認之後,幾人才拖著屍體,走到河岸邊,一腳將其踢進了河中。

  一位大太監,便這樣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溺死在了河中。

  微不足道。

  ……

  馮保方從慈寧宮出來,便被張鯨叫住。

  他警惕而疑惑地看著這個張宏的乾兒子。

  張鯨卻很是恭謹:「馮掌印,陛下請您過去。」


  馮保聽了這個稱呼,眼中閃過一絲陰鷙。

  身後的太監很是上道,立刻出聲呵斥:「你個無品無階的東西,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階!」

  受了呵斥,又被馮保面無表情地盯著,張鯨沒有失措,仍是做足了禮數。

  靠近些許,輕聲道:「陛下說,是高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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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高拱強勢,將他逼到了牆角。

  東廠丟了,司禮監也沒了聲響,可謂被砍掉了雙臂。

  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樣,孩視皇帝了。

  甚至於,他已經思考起,是否要轉而去抱皇帝的大腿,再與張居正聯手,對付高拱。

  如今皇帝私下召見,莫非是想到一處去了?

  想到此處,他點了點頭,吩咐張鯨:「前面帶路。」

  張鯨恭謹地在前引路,不時說著皇帝在私下憤恨高拱的話。

  馮保只當是皇帝有心用自己,促使張宏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表示沒有敵意。

  一行人很快便來到了乾清宮。

  張宏已然候著在。


  見人來了,連忙迎了上來。

  提醒道:「馮掌印,陛下只說要見你一人。」

  乾清宮馮保自然沒少來,這確實是規矩。

  他也不糾纏,點了點頭,讓兩名太監留在外間,而後跟著張宏進了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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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的人得了消息,齊齊動手,立刻將馮保帶來的二人擊暈過去。

  張鯨走近,不解氣地猛踹了兩腳:「老祖宗!狗腳老祖宗!」

  說罷一揮手:「拖走埋了。」

  馮保往裡走了一段,莫名耳中傳來些異響。

  他疑惑地四處張望了下。

  張宏適時開口道:「馮掌印,陛下在裡面等著,咱家就送到這裡了。」

  馮保被喚回注意力,只得暫且按下方才的感覺。

  道了聲謝,便轉身進了殿中。

  如今他雖然勢弱,但終歸有司禮監掌印之職在身。

  皇帝恐怕就是看上這個身份,才將他喚來——二人在對付高拱這個大局面前,天然就是一夥的。


  馮保思考著自己的稍後的態度。

  在被削去東廠的職司,又遇到高拱壓制後,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然是錯過了掌權的最後機會。

  若是高拱勝了,他恐怕有性命之虞。

  可即便高拱敗了,他馮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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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卻抵抗高拱這個原因之外,還是因為如今的小皇帝,實在太早慧了!

  除非有太后和外朝,同時默契地不想讓皇帝掌權,才能壓住小皇帝。

  可如今陳太后支持高拱,李太后越發信任小皇帝。

  他馮保,已經沒有騰挪的空間了。

  一念既定,馮保搓了搓自己的臉,讓自己顯得更加恭順一些。

  踏進殿門的一瞬間,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維,表明自己的態度。

  結果還未動作,立刻便有兩名身著飛魚服的人將他按倒在地!

  馮保駭然驚心!

  他正要高呼救命,口中便被塞進一團麻布,聲語不得。

  胳膊被兩隻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鉗住,將他整個人像拖死狗一樣,半個身子提溜起來。


  馮保這才看清左右二人。

  這分明是錦衣衛!

  怎麼會!

  錦衣衛怎麼會在乾清宮對自己這司禮監掌印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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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說,是陳太后已經入主了乾清宮,撫育皇帝,就等著臨朝稱制!?

  「嗚……嗚……」

  馮保身子掙扎不停,口中嗚嗚不已。

  突然,兩名錦衣衛將他扔在了地上,用腳踩著他的頭。

  「陛下,人帶來了。」

  聽到這聲動靜。

  馮保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遭遇了什麼!

  馮保被踩著,動彈不得,卻艱難地想要抬起頭,確認自己的猜想。

  突然,一道略顯瘦小的下半身,走到他的面前,緩緩蹲下。


  映入馮保眼帘的,分明是皇帝的臉!

  馮保猛然閉上了雙眼。

  他終於明白,為何那日朱希忠舉薦了李進,奪了他的東廠。

  還以為是國丈賄賂了朱希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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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鈞剛想開口,讓錦衣衛取下馮保口中的麻布,就用這種姿態,來一場勝利者的奚落。

  但突然之間,又覺得意興闌珊。

  他又不是真箇來爭權奪利的,殺個太監也沒什麼得意的。

  若是能有朝一日,作出些成就,才有臉說些肺腑之言。

  想到這裡。

  對馮保以奴欺主的喝罵、對馮保欺瞞李太后的鄙夷、對馮保勾結外朝的斥責,統統咽了下去。

  到嘴邊,化作一句:「給馮大伴賞賜一枚紅丸。」

  話音一落。

  馮保立馬劇烈掙紮起來,皇帝竟然要殺他!

  他都準備為奴為婢,發誓效忠了!


  怎麼可以殺他!他還有用處!

  馮保嗚嗚不斷,含糊著求饒,又死命眨眼,示意他願意為皇帝做狗!

  朱翊鈞奇怪地看了一眼馮保。

  突然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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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錦衣衛一枚紅丸塞進馮保口中,不多時,便沒了氣息。

  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馮保不甘的雙眼,將人拖了出去。

  ……

  馮保不是今夜的重點,甚至說,只是個添頭。

  對於順手為之的事,朱翊鈞並不放在心上。

  他如今的心神,都放在了慈慶宮。

  距離子時還有一個時辰,他靜靜地等待著。

  不時有錦衣衛進出,向他匯報最新的進展。

  從蔣克謙那邊傳來陳洪伏誅的消息,到李進確定東廠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


  從各殿閣風平浪靜,到值守各門偶爾攔回想外出的太監。

  直到,殿內再度響起朱希孝的聲音:「陛下,陳洪、馮保、陳算及所屬盡數伏誅。」

  「各宮門緊鎖,無一人潛出。」

  「慈慶宮周遭,全部肅清。」

  他難得穿上了一身,獲封太子太傅時,先帝御賜的莽服。

  顯得莊嚴肅殺,端得是好一個錦衣衛都督!

  朱翊鈞轉過身,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走吧,隨朕去慈慶宮請我母后旨意。」

  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經擬好的旨意。

  說罷,便踏出徑直往殿外走去。

  廣袖大袍,行走之間,似乎帶起一股風,扇得燭火忽明忽暗。

  朱希孝跪地應是,略微抬頭,只見得皇帝身後的影子似乎疊在了一塊,明滅飄忽,影影憧憧。

  隨著皇帝的步伐,宛如有不可名狀掙之欲出。

  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連忙別過頭不敢多看,起身將桌案上的旨意捧起,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文華殿的一瞬間。

  朱希孝霍然抬頭。

  天穹上,東北方,一股蒼白之氣,鮮明如白虹霓狀,煌煌沖霄而起,劃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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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慶六年六月己巳,夜,有蒼白氣,見東北方,鮮明如白虹霓狀,良久漸散。——《明神宗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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