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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宗羅百代,徹里至外

2024-10-20 09:29:39
  王世貞一番話說完,本應石破驚天,卻落得滿場寂然。

  功底深厚者,無不大受啟發,眉深思,渾然忘了外物。

  功底淺薄者,一味抓耳撓腮,不得要領,只是覺得厲害非常,卻又說不上厲害在哪裡。

  台下入座的今科會元孫繼皋,介於兩者之間,失神恍惚,喃喃自語。

  先天理性.·..實踐理性.·.·道途之爭·.·

  儼然一副越是深思,便越是難受的模樣。

  李三才收回直勾勾盯著王世貞收入懷中的文章的眼神,面色凝重開口:

  「以德兄如何評價此文?」

  孫繼皋略微回過神,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迷惘:「說不上來。」

  「若論開創,也不過是將道學脈絡梳理了一脈,並未見得什麼推陳出新的地方。」

  道學,跟道門沒關係,而是周敦頤開創的儒門正統,同時也是王世貞誦念的這篇文章梳理的脈絡。

  其源流於先秦,奠基於前宋,恢復了儒家中斷近千年的所謂「道統」,

  也即「性命之學」,乃是如今儒門無可動搖,正統中的正統。

  無論程朱、陸王,都是於此一脈相承,脫離不出這個樊籠。

  孫繼皋頓了頓,再度開口:「但是———」

  「單單疏河導源,亦有匯成江河之象,甚至隱約有後續呼之欲出,我一時也堪之不破。」

  「只論其人的學問,可謂學究天人,博古通今!各派學說信手拈來,其口氣之大,見識之廣,必然是當世宗師!」

  這句堪之不破,就是孫繼皋方才失神的緣故。

  未見新學說,卻又展現出大氣象,這種奇怪的感覺,直讓孫繼皋彆扭不已。

  李三才聽了孫繼皋的話,只覺得不能再贊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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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問都是一脈相承的。

  就如同這位宗師所言,周張、程朱、陸王的學問,可謂是同源而出,後者皆是在前者的基礎上,推陳出新。

  聖賢的根基,不會是四海舶來,也不會是從天而降,梳理經學脈絡,從來都是聖賢的必經之路。

  而這一步,便稱之為,宗羅百代的宗師!

  孫繼皋愈發驚嘆:「以往都是一道之內,有所開創,我才能嘆一聲宗師,台上的兩位教授師,薛公、李公、袁公,無不如此。」

  「今日還是首次遇到,讓我未見學說,便仰服稱宗之人。」

  「只這一點,哪怕未有開創,也足以台上稱師了。」

  作為今科會元,學問自然不低。

  雖然一時想不通厲害在何處,但既然能讓他覺得不凡,那就必然不是簡單之輩。

  李三才大院子弟,想事情註定沒有這麼純粹。


  只摸著下巴輕聲道:「也不知道這是哪位宗師,莫不是春芳李公?」

  他聽聞李春芳也受邀入京了,今日卻未見其人。

  孫繼皋失笑了搖頭。

  李三才畢竟學問差一籌,才會猜到李春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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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思片刻,揣測道:「應當是山農樵夫。」

  李三才愣了愣,一瞬間便被孫繼皋說服了,認同地點了點頭。

  山農樵夫,指的是顏鈞,日用派的大儒。

  以其高舉山農樵夫為救世致知之道,所以自號山農、樵夫。

  顏鈞同樣是個標籤貼滿的宗師一一顏真卿之後、泰州王良嫡傳、譚綸的老師、胡宗憲的軍事幕僚。

  年輕時講學天下,王之誥、鄒應龍皆是其信徒。

  徐階特請其至京城講學,三公以下,望風請業。

  可惜,嘉靖四十五年,顏鈞因為講學時傳授「近代專制」,以致「生靈無告無謀」的觀點,被誘逮入獄,三年後改發邊疆一一即便沒有文字獄,也不至於到能指斥中樞「專制」的地步。

  其發邊充成之後,便被俞大獻發牌文,特聘為軍師,而後以軍功免除罪身。

  如今隱居治學,教化百姓,已然不再涉足俗世紛爭。


  比起李春芳,這位經歷傳奇的當世大儒,才更有可能有這種水準。

  「後生猜錯了,不是顏山農。」

  一道聲音從兩人背後響起。

  兩人齊齊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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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才連忙見禮:「周洗馬。」

  孫繼皋聽李三才稱呼後,才反應過來是誰,慢上半拍見禮:「敬庵公。」

  赫然便是那位號稱融會濂洛關閩之學的周子義,同時也是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編修,以學行稱於世。

  周子義輕輕頷首,算是回禮,眼神卻不在二人身上,似乎還在回味王世貞方才誦念的文章。

  過了一會,他才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不是顏山農,高度不一樣。」

  孫繼皋迫不及待追問:「高度?」

  周子義點了點頭,語氣帶著感慨:「方才孫會元不是說,沒見得有什麼推陳出新的地方,卻總覺得氣象萬千麼?」

  孫繼皋等著他的下文。

  李三才也擰著脖子認真聽著。

  周子義斟酌片刻,既是自己梳理思路,也是提攜後生,緩緩開口:「在場之人,連你們都能讀出這一位,宗羅百代的學問,自然不足以令我等驚嘆。」


  「真正令我等悚然的,是這位超邁百年的高度!」

  「這才是氣象所在!」

  周子義語氣中的驚訝,使得他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氣聲。

  李三才愣然:「超邁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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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繼皋若有所思,眉體悟。

  周子義音色性感磁性,娓娓道來。

  「當然超邁百年!」

  「這位看今日之道學,猶如你我看先秦之道學!一句宋明以降,直讓我汗毛乍豎!」

  「恍惚之間,我幾乎以為我朝已然亡了百年,這位自宙光之上巡遊,在我等的屍骸面前,目露悲憫地刻下了墓誌!」

  「若非眼光超然塵外,怎麼可能高屋建領到這個地步?」

  「道學三階段-這種口氣,朱王復生都做不出這種學問!」

  話音剛落,孫繼皋身子立刻一震。

  他恍然而通透了哦了一聲,喃喃感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李三才尤有不解:「當世還有人的學問高出百年?」


  周子義伸出一根手指,將鬢髮撥到耳後,笑道:「眼界高,不是說學問高,只說學問,與我不過兩可之間。」

  他精擅濂洛關閩之學,指的就是濂溪周敦頤、洛陽程顥程頤、關中張載、閩中朱熹。

  這種審視道學,總匯於一的本事,他也有。

  但這份超絕塵外的視野,周子義真的是哪怕做夢也超脫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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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子義看了李三才半響,忍不住勸誡一聲:「你天賦不差,不好天天鑽研結社之事。」

  孫繼皋見李三才被長者教訓,不由打著圓場,解釋一二:「道甫,周先生的意思是,推陳出新,不止需要學問積累,超然卓絕的眼光,同樣於道學有天大的益處,否則朱子也不會排在陸子之上了。」

  「如今這位的眼光,加上顯出的學問,已經足以讓周先生稱宗了。」

  說罷,他輕巧轉移話題免得李三才難堪:「那敬庵公以為,這位宗師是何人?」

  周子義陷入沉默。

  半響後才搖了搖頭:「多半是位隱士,被李、二人的爭論激出了山。」

  「天下宗師不過十餘,如今五位在台上,顏山農還在江西吉安著書,龐嵩從不離開天關書院半步··」

  『和尚我是當真想不出這是哪位宗師。」

  蓮池和尚坐在張四端身旁,輕輕搖了搖頭。

  張四端聞言,驚訝道:「大和尚交遊天下,竟也不知?」


  大和尚雙手合十:「說明機緣未到,等那位來了,你我便知曉是誰了。

  張四端點了點頭,心中反而越發好奇。

  他愈發慶幸自己沒跟侄子一樣躲懶不肯前來。

  如今這場文會,愈發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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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罷了,王學盛會,說句屢見不鮮也不為過。

  但加上袁洪愈這位程朱正統,王世貞這個野路子靠名望走到前台的士林領袖。

  那便可稱之為風雲際會了。

  如今再添一位不曾出場的宗師人物,

  台下佛門的大和尚,湛若水嫡傳洪垣···

  王、朱、陸、佛、雜,各道匯集一地,當真不愧門口那句「大明朝學術研討會」。

  台下眾人交頭接耳的功夫,台上多了一把交椅。

  但,卻比原本的座椅,小上那麼一圈。

  這是錢德洪一力主張的一一他並不是很服氣。

  錢德洪面色肅然看看王世貞:「此文卻有萬千氣象,但只做歸納,並未表明學說,有所開創,當不得與我等同列。」


  「若是屆時這位說出一番見地,才可換上與我等同等之交椅。」

  論道論道,不止是學問功夫。

  同時也講究氣勢爭鋒。

  要是人還未出場,一篇文章就讓其與自己並列了,那後面的事也就沒得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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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貞看著這把小一圈的交椅,只覺得如此似乎更適合少年體型,否則坐上去空空蕩蕩,那才有些滑稽。

  當然,也是因為皇帝囑咐的關隘,並沒有爭座次一說,所以他也懶得與錢德洪爭論。

  王世貞揮手撣了一下青色衣袍,語重心長道:「錢公著相了,這是探討學問,又不是排列儒林座次,如何爭起座次來了。」

  精通興觀群怨的土人,諷刺起人來,自然是不弱的。

  錢德洪不擅長文筆,則是突出一個直來直往,他冷哼一聲:「王盟主在盟內給人論資排輩,動輒開除黨籍的時候,可不是這說法。」

  王世貞洒然一笑:「結社是結社,做學問是做學問,錢公不要混為一談。」

  錢德洪重病纏身,愈發不能控制心念。

  只覺得自己被王世貞的厚顏堵的難受。

  王畿在一旁沉默半響,突然插話:「王盟主還未揭露,方才誦念的文章,是哪位的手筆。」

  比起想蹭名望的王世貞,他更在乎這位宗師,究竟是誰。


  是學問有精進的老友?

  還是某位隱士不出的先達?

  總不能與李勢一般,又是哪個橫空出世小輩吧?

  尤其是這篇文章奇奇怪怪的白話風格,讓王畿有種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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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應旅聞言,也從沉思頭抬起頭,看向王世貞。

  王世貞見眾人都朝他看來,輕飄飄打了個哈哈:「人來了諸位便知道了。」

  薛應旅突然嘆了一口氣:「這般學問,何必遮遮掩掩,落了下成。」

  李勢屈指敲了敲交椅的把手,篤篤作響,將眾人的注意力吸攝了過來:「這話李某人倒是也想說,薛公這般學問,又何必還未開始,就交鋒心性,打壓余者氣勢?」

  薛應旅被無情拆穿,不由啞然。

  李勢說得對,他確實有意打壓他人的氣勢,以做提前交鋒。

  這也是無奈之舉。

  方才那一篇文章念完之後,他心中的壓力,緊迫感,油然而生,令他難以忽視。

  尤其是,這種超邁一時的眼界下,又究竟持有什麼學說?

  這時候袁洪愈也插話道:「此人功底之老到,薛公還是莫要白費功夫了跟王畿的以「我」為準,放浪形骸不同,朱子理學的嫡傳,就是這樣一板一眼。


  薛應旅含蓄地笑了笑,並不接話。

  王世貞在旁,正要開口打圓場。

  便在這時候。

  場館外一陣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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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道鞭聲突兀響起。

  啪!

  啪!

  啪!

  一道尖聲細氣,拿捏腔調的唱喊聲響起。

  「皇帝駕興!官紳恭迎!草民俯伏!」

  在場眾人,無不露出驚愣之色。

  皇帝來了?

  錦衣衛湧入,淨鞭開道,內侍唱名,真是皇帝來了!

  這是文會,皇帝來做什麼?


  這是大部分人的疑問。

  館內眾人面面相靚,驚訝不已。

  偶爾有目光凝重,思緒萬千。

  只有少數人,面色不改,早有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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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紳恭迎是真,草民俯伏只是例行喊話。

  但今日受邀的數十人中,還當真沒有草民。

  錢德洪、王畿都是六部郎中的官身;薛應旅是按察司副使致仕;袁洪愈更是隆慶年間的太常寺卿,穿緋袍的大員。

  其餘什麼翰林編修、司經局洗馬、今科進土,哪一個沒有官身?

  就連蓮池大和尚,也是僧錄司封了果位的佛爺。

  這就是參與哲學討論的用戶畫像,不是脫產與學問皆有,又怎麼能做這些無根的學問?

  所以,當朱翊鈞來到場館外,看到這些人的時候,只感覺自己不是在參與什麼民間文會,而是在視察哪一部司的衙門。

  他皺著眉頭,看向周子義:「周卿,今日司經局不當值嗎?」

  眾多士人迎到門口,自然是要給錦衣衛清場做安保的。

  朱翊鈞等著入館的功夫,免不得耍耍帝威。


  周子義連忙解釋道:「陛下,世廟德妃逝,綴朝三日,今日司經局也並非臣當值。」

  朱翊鈞哦了一聲,才想起這兩天輟朝。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囑咐道:「論道是好事,本職也不能落下。」

  周子義沒犯錯還是被教訓了一句,莫名有些委屈,無可奈何拱手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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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太后這種喪偶的女人崇佛,那就是說什麼也改不了的信。

  朱翊鈞能做的,也只是篩選一下好和尚。

  蓮池大師慈眉善目行禮:「這是貧僧的機緣。」

  朱翊鈞示意左右,稍後請大和尚入宮。

  這時候,蔣克謙從會館中走出來,站到皇帝身後。

  朱翊鈞情知錦衣衛已然把守好衝要,便自然而然地挪步走入場館。

  禮部官吏、中書舍人等,跟在皇帝左側,此處文會眾人,以幾位宗師為首,跟在皇帝右側。

  朱翊鈞看向袁洪愈:「袁卿當初以疾致仕,皇考可是掛懷了許久,如今可有好些?」

  穆宗那性子,掛懷肯定是沒有的,但這種場合的寒暄正合適。

  袁洪愈當初是真病歸的,此時皇帝問起,他反而有些受寵若驚:「回稟陛下,如今只腰腿有些病痛,別處無礙了。」


  修養了好幾年,該養的自然也養好了。

  若是這時候讓他復起,他也未嘗不能任事。

  眾人一齊走進場館。

  朱翊鈞眾星拱月,自顧自往中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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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案,說的是嚴世蕃狀告薛應旅,說其浙江提學副使時,以一名童生衣衫不整為由,將其活活罰死。

  後來屢次平反,又屢次舊事重提,直到隆慶年間,才得以平反。

  薛應旅張了張嘴,最後只是含糊了一句:「先帝已然給過公論了。」

  是世宗那個不當人子將他「閒住」罷歸的,穆宗好歲改為「致仕」,保留了退休待遇。

  如今他心思不在這上面,並不想舊事重提。

  朱翊鈞點了點頭,也不糾纏。

  他溫和地示意周子義、李三才等人,各自落座,口稱既不是上朝,也非典儀,不必拘謹云云。

  眾人如蒙大赦,各自回到方才的座次。

  朱翊鈞領著幾位宗師來到台上。

  隨意地朝著錢德洪、王畿頜首:「新建伯以良知為宗,究極天人微妙,


  經文緯武,動有成績,功業昭昭,在人耳目。」

  「二位既是新建伯嫡傳,當不墜先人之志。」

  新建伯,就是王陽明。

  王畿走上台後,才看到台上座次已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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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見皇帝朝中央走去,眉頭緊,欲言又止。

  錢德洪並未察覺,只顫顫巍巍行禮:「陛下教訓得是。」

  朱翊鈞略過此事,又朝李勢笑了笑,

  李勢相視一笑,恭謹一禮。

  這時候,朱翊鈞見台下眾人都落了座,便揮了揮手,讓內臣、中書舍人先去一旁等候,只留錦衣衛守在身邊。

  王世貞見此情境,終於有了文會主人家的模樣。

  他朝錢、王、錢、李各自拱手一禮,而後朝著下方眾人緩緩開口:「人到齊了,開始罷。」

  話音剛落。

  薛應旅豁然抬頭。

  錢德洪、王畿瞪眼錯。

  周子義、李三才、孫繼皋等人,幾乎不約而同地對視了難以置信的一眼。

  蓮池大師雙手合十。

  張四端張了張嘴,脖子下意識往前申了申:「啊—————-啊!?」

  不是還有宗師沒來?怎麼就到齊了?

  也等不得張四端這種反應慢半拍的,朱翊鈞伸手將交椅拉到身後,施施然坐了下去。

  朱翊鈞略微調整坐姿,環顧眾人,認真道:「晚輩學問淺薄,做這個綜述時,便心有所感,宋明道學從陸王至今,這第三階段,業已到必須推陳出新的時候了。」

  「還請諸公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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