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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

2024-10-20 09:44:47
  萬曆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歸德府,虞城縣。秋高氣爽,萬里無雲。

  縣城內,一輛馬車匆匆馳來,周遭簇擁著的五品儀仗,彰示著來人在一府之地內數一數二的地位。虞城縣一干主官,跟在馬車屁股後面,畢恭畢敬,亦步亦趨。

  似乎是突然駕臨的緣故,當地知縣根本來不及提前給上官清理路上行人,騰退道旁商販。此時路人紛紛躲到街邊的屋檐下,或者避入商鋪之內,默契地用目光湊起熱鬧來。

  馬車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澱著書香門第的府邸,並不氣派威嚴,只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內斂與沉澱。高懸的牌匾上,掛著積善之家四個字,只不過被白布遮掩了些許。

  大門左右兩側又立著的通天紙,則是再度強調了這座府邸內,有長者離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馬車,車簾緩緩被掀開,一名四十左右,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其人叫停了隨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門口,親自按住門環,叩響數下。

  姿態可謂放得極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驅離的好事者眾多,自然不乏認識來者的人。「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遠的緣故,開口之前語氣帶著不確定。所謂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謂副知府。

  「別好像了,咱們歸德府,能用五品儀仗的,也就司馬同知了。」有人從儀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斷。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輕搖著摺扇,頷首認同。

  「司馬同知是來沈府弔唁的?這都發喪三個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有縣學學子對於這種高官屈身攀附的行為,狀有不齒地搖頭。

  突然有人駁斥:「攀附?兄台未免太過遲鈍了,司馬祉其人,在萬曆二年這一科的進士中,向來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陽知縣以後,剛開始還規規矩矩,與當地土官互不干犯,結果不知怎的,之後幾年就突然戾氣勃發了,糾補下官,破家殺人,無所不用其極。」

  「這等酷吏,今日尋到沈府,恐怕不是什麼易與的事。」

  周圍人還真不知道這位新官有這履歷,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門的司馬祉一眼。

  見其禮數十足,不像來找麻煩的樣子,不免有人懷疑:「沈家在縣裡扶貧恤困,與人為善,別說戕害百姓之舉,甚至連半點違制的事都沒做過,司馬祉豈會因為新官上任,就隨意燒火?」

  「再者說,龍江先生沈鯉雖然自萬曆二年以後,就告病在家,但官職可從未被免去過,去年還因為《世宗實錄》編完,推功升俸一級。」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籌。「「司馬同知豈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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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說話那人卻獨自搖頭,意味深長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為百年豪門,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總不可能是靠著俸祿積蓄起來的家財。」

  說著,他用一種「這裡面牽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說」的表情,搖頭不語。酒肆里圍觀眾人抓耳撓腮。

  這時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過話題:「我這月才從京城回來,聽到一路上都在傳..」「等今年秋糧收完,中樞或許就要丈量田畝,核查丁口了。」

  話音剛落,眾人霍然轉頭,向這商人看去。「果真?」

  「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早點說!?」

  「丈量田畝也就罷了,核查丁口恐怕要鬧出大亂子吧..」

  有學子後知後覺,突然反應過來:「秋糧,上月不是收完了嗎?」他朝眾人投去徵詢的眼神。

  有人摸著下巴緩緩點頭:「所以..司馬祉找到了歸德府世家名門,八大世家之首的頭上。」

  眾人紛紛有所悟,各自面色驚疑不定朝著歸德府掌印同知司馬祉看去。只見其正被沈府的人迎進大門。


  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回司馬同知的話,晚輩姓名沈繭,字繼成。」

  沈繭走在前頭不時伸手作請,將司馬祉迎入府內,嘴上不卑不亢地回著話。司馬祉卻渾然沒有外面傳的那樣凶神惡煞。

  他和顏悅色笑道:「那令尊給繼成取的號,可有個蝶字?」沈繭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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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祉見這晚輩渾然沒理會到自己為何問這話,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乾脆不再寒暄。他此行是來,尋沈鯉的——萬曆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講官。

  對府上其他人,並沒有太多興趣。

  他跟著沈繭走過庭院,步入廳堂,眼睛四下打量。「同知請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後便至。」

  沈繭恭謹地請司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見禮要轉身離去。司馬祉自然不會強留:「繼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將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閉目養起神來。

  自萬曆三年,司馬祉選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後,已經過去四年余了。

  在知縣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鄉紳,縣內土官、豪門纏鬥了四年。吏部說他恪盡職守,為政有能,今歲將他升至歸德府同知。

  從七品到五品,已經是連升四級了,即便是從堂官降格為副手,也算是不小升遷。但,還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規制,進士外放任縣令,往往三五年就升遷到布政司參議,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參政也不無可能。照中樞如今這樣矯枉過正的路數走下去。


  他司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緋袍的一天。不兵行險著不行啊!

  正想到這裡,屋外傳來腳步聲。司馬祉中斷了思緒,朝外看去。

  只見一名身材頎長,略顯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緩步出現在堂外。

  司馬祉見其丰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聲好賣相,難怪聽聞皇帝對其青眼有加。他連忙起身相迎:「龍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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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鯉一板一眼回禮,沒有絲毫托大:「司馬同知若是公幹,便稱我官階,若是私事,稱我表字便是。」司馬祉笑了笑,模稜兩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書香門第,互稱表字便是。」

  沈鯉字仲化,號龍江,鯉魚化龍之意,盡在其中。

  方才那位繼子也是,沈繭,字繼成,號蝶雲,顯然是天資平平,被寄託了破繭成蝶的祝願。這就是書香門第處處可見的痕跡了,不是暴發戶能比的。

  沈鯉再度行了一禮,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為何事登門?」司馬祉聞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間,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樣。氣氛也隨之變得有些凝重。

  司馬祉眼睛直勾勾盯著沈鯉,一字一頓,認真道:「今日此來,是有些勸告想說與仲化...」

  他頓了頓,目光有些嚴厲道:「天下大勢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傾壓,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當車,免得被碾成齏粉。語氣中的壓迫與敵意,昭然若揭。

  這份緊張的氛圍,沈鯉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並沒有露出惱怒的神色。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皺了皺眉頭:「敬甫所指什麼事?」司馬祉見沈鯉這反應跟他預料中的完全不一樣。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難纏。


  自己故意以桀驁姿態,想激怒其顯露本性,結果其人卻竟然不動半點聲色。他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沈鯉見司馬祉這個反應,似乎略微回過味來。

  他沉吟片刻,開口解釋道:「萬曆二年時,醫者說我思緒過甚,神枯意竭,心腦兩衰,有性命之憂。」「於是,陛下准我以病歸鄉後,我便慎思少想,無論天下局勢,還是族內大小事,都從未留神關注過。」「要麼修持道藏靜心,要麼誦念佛經給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勢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了解過,還請敬甫直言。」司馬祉聽到這番話,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這位沈龍江的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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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麼,就是他拿這位沈中允做墊腳石,坐實這個酷吏的名號。但沈鯉直接推說不知,反而讓他舉棋不定起來。

  沈家的屁股,不乾不淨,要說沈鯉這個話事人不知道,他是一萬個不信。哪怕沈鯉在官場,以及歸德府士林都頗有賢名,但終究是沈家的家主。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麼回事。

  無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傳十世——尤其他作為司馬光第十六世孫,到現在還能沾到光,就可見一斑。所以在司馬祉眼裡,沈鯉可沒有什麼光環。

  他看著沈鯉一副坦然的模樣,觀察了好半晌。片刻後。

  司馬祉暗自搖了搖頭,決心轉換策略。

  他沉吟片刻,單刀直入,盯著沈鯉的眼睛:「仲化,兩京一十三省,入冬後,就要開始清丈田畝,核查丁口了!」清丈田畝,核查丁口!?

  沈鯉驚訝地看了司馬祉一眼。而後突然恍然大悟! 難怪了!

  難怪這些時日,族人刻意躲著自己。

  他作為皇帝近臣,東宮講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內閣在隆萬之交,籌謀的新政有些什麼東西。無論是整飭京營,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過是在為後面搖晃天下根基做準備罷了。

  度田、稅法、改制...這些才是難啃的硬骨頭。


  所以,不過是風雨將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至於司馬祉..

  沈鯉並不將其人的試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馬祉為何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沈家是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著他的旗號,兼併了多少土地。也沒有算過,府衙、縣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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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畝、核查丁口,歸德府沈家,就是繞不過的門檻。司馬祉這是給自己當小徐階了啊。

  沈鯉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後,立刻收斂神色,迎上司馬祉的目光,肅然道:「我父四年前驟然離世,我母哀慟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裡,我養病兼守孝,沈家的宗產、田畝,我還不及過問。」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畝,核查丁口。」「司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開始。」

  他頓了頓:「公事公辦便是,我會約束家族上下。」儼然是改口稱了官職。

  司馬祉有些驚疑看著沈鯉。

  而後又化作狐疑,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了一句廢話:「仲化果真?」自他進門以後,沈鯉的反應,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該不該信。

  沈家畢竟是歸德府第一名門,如今這反應,未免也太輕易了些。


  要是這位龍江先生的個人操守,真的這樣清澈純粹,願意做個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後死了,恐怕連棺材都沒族人願意埋。

  沈鯉見司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喚了一聲。其繼子沈繭在外聞聲,快步走了進來。

  沈鯉等兒子行完禮後,直截吩咐道:「去將族裡田畝、佃戶的冊子取來。」沈繭聞言猛地抬起頭。

  沈鯉坦然點頭,擺手作驅趕狀。沈繭無奈,只好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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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裡什麼「名德高風,正聲勁氣」的讚嘆,不要錢一般往外冒。說著,便要學著傳聞里皇帝的招數,上去拉住沈鯉的手。

  沈鯉對於這種誇耀,沒有什麼反應。

  他不經意掙脫了司馬祉的手,開口道:「司馬同知如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是遇了什麼激烈反噬?」司馬祉聽到沈鯉這個問題,突然陷入沉默。

  這個時候他已經信了這位沈中允,是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半晌後。

  司馬祉嘆了一口氣,終於真情流露:「朝廷文書是月初到的歸德府,令我等秋季一過,便開始度田。」「當日,知府蕭應宮,便直接掛印歸去。」

  蕭應宮同樣是萬曆二年的進士。

  但成分比司馬祉好,二甲前十,選庶吉士,兩年知縣,兩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無論是才能,還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選。

  可就是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書後,連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掛印歸去了。這件事,在河南官場,可以說是震動一時。

  沈鯉也只能沉默以對——掛印辭官在士林是好名聲,說明不貪戀權勢,但拒了利國利民的政令而逃,卻也不是什麼好事,這種行徑,沈鯉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只聽司馬祉繼續說道:「這就罷了,府衙的架子,我一個人還能頂得起來,代掌知府對我來說也是堪磨履歷的好事。」「但,府衙的胥吏多與各縣豪族有牽扯。」


  「消息根本瞞不住。」沈鯉對此自然門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時候,輕而易舉就給其兒子安排到順天府做主簿去了。

  這就是官場潛規則,你錄用我的兒子,我錄用你的兒子,久而久之,豪門就將地方土官壟斷一空。「各大豪門得知了度田之事後,哪裡會束手待斃。」

  「月中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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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稍作解釋。這種事他自己也習以為常了。

  若非下面打著他的旗號,蝗蟲過境一般,沈家又憑什麼在這十幾年裡迅速壯大?司馬祉繼續說道:「我自然不能輕易退卻,否則豈不是墮了我司馬家的名頭?」「之後我死死盯著你..他們,生怕暗地裡與我為難。」

  「果不其然。」

  「前日夜間,自蘭陽縣趙皮寨至虞城縣凌家莊,堤壩有火藥炸燃,火光沖天!司馬祉說得輕描淡寫。

  沈鯉卻悚然一驚,霍然起身,駭然道:「炸堤!?」饒是他的養氣功夫,此刻也忍不住驚惶失色。

  司馬祉點了點頭,臉上儘是後怕的神色,開口安撫道:「沒有炸毀,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經堵上了。」

  「得虧當年管堤副使章時鸞良心不壞,築堤時沒有偷工減料太多,否則我治下若是出了這等事,即便不會檻送京師,也得離任待查了。」

  沈鯉還是餘悸未消,在司馬祉面前來回踱步。

  臉上思索不斷——赫然是自萬曆二年養病之後,第一次開始動腦深思。或許是太久不思索的緣故,過了好一會他才想明白

  沈鯉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說著自己的看法:「應當不會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這段堤壩長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萬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絕非一會半會能修好的。


  「黃河決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災,什麼豪門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毀!朝廷查下來,又是一遭殺劫。」「他們不會做這種蠢事,更沒這個膽子。」

  「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說和,逼你讓步!」司馬祉早就想明白這道理,自然不用沈鯉提醒

  他無奈地兩手一攤,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尋到沈家了。本以為,這些人身後真是沈鯉這尊大佛。

  為此他還做了無數準備。誰料卻是虛驚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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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鯉聞言,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我家這一百年裡,也兼併了不少,這是在拿我的族產挑撥我跟朝廷。」說著,他忍不住冷哼一聲。

  真是將他當做什麼人了,這些蠅營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族產這種東西,不得不承認,沈鯉以前他還是很重視的。

  至於現在..

  他的髮妻月事不調,這三十年裡,孕了十一次,除了兩個女兒外,全部胎死腹中。九為極數,湮滅了他最後的希望

  他已經對延續血脈認命了。

  相應的,對宗族、族產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執著於精神的延續——這也是為什麼,他的族人天天讓他撒開妻子,納妾孕子,他都無動於衷。族產?

  就算像徐階一般多,又有什麼意義。

  不如傳承一番屬於自己的精神烙印,給世人留點有用的東西司馬祉瞥了沈鯉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經摒棄了來時的想法,有了新思路司馬祉輕咳一聲,緩緩起身。

  他走到沈鯉的身前,行了一個大禮:「祉冒昧,請龍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說罷,他一撮到底。

  自己是流官,來河南不過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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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能得沈鯉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鯉聞言,沉默半晌。

  最後緩緩開口道:「我母病逝不過三個月,未出孝期,不便拋頭露面。」

  「我先與你去一趟府衙,叮囑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馬同知。」

  歸德府的胥吏,有兩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個招呼,至少可以讓司馬祉不再寸步難行,無人可用。

  司馬祉聞言,沒有糾結到底是沈家的胥吏,還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撫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鯉的手,就要將人往外拉。

  虞城縣回歸德府城的官道上,儀仗隊跟得遠遠地,綴在馬車後面。


  沈鯉與司馬祉擠在一個車廂,相對而坐。

  「自我離京之後,天下局勢如何?」沈鯉正色相問。

  河南的官道與京城周圍的自然不一樣,坑坑窪窪,讓兩人在馬車裡好生難受。

  司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後到府衙,將邸報和新報給龍江先生過目,看過後便事無巨細,一覽無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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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記得萬曆二年的時候,只在北直隸周圍有售。

  司馬祉點了點頭:「如今除了雲南、廣西、貴州、四川外,其餘各個布政司衙門,都設有新聞版署,歸通政司直管,下轄報紙印刷廠。」

  「與邸報一起,加急傳抄各省,再由印刷廠刊印,傳於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個月。」

  沈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此,通政司的職權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與九卿之稱相符的地位了。

  沈鯉搖了搖頭,將思緒甩開,繼續開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說罷。」

  如此,司馬祉倒是沒有推脫。

  馬車顛簸不停,司馬祉娓娓道來:「龍江先生致仕以後,宣大對韃靼右翼屬夷朵顛衛用兵,是役,都督戚繼光打殺了董狐


  狸,胡守仁將長昂擒拿入京朝貢。

  「十一月,皇帝選妃,冊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開始親政。」

  聽到這裡,沈睡有些驚訝:「這麼早?那如今有皇嗣了麼?」

  司馬祉嘆了一口:「正為這事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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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此之外,還有在指責內閣操之過急,傷了陛下根本。」

  沈鯉皺眉:「誰說陛下就一定傷了根本?」

  這話,未免有些太過歹毒了。

  只是無嗣,未必就是傷了根本,難道就不能是年歲尚且,耕耘不夠麼?

  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傷了根本,也不能這樣堂而皇之的宣之於口。

  否則,朝臣是不是該考慮誰來接任皇位的問題了?

  司馬祉嘆了一口氣:「誰說的已經不重要了,如今從南到北,都在這樣傳。」

  「即便兩宮出面解釋,是皇帝日理萬機,鮮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認,私下裡愈發沸沸揚揚。」

  沈鯉意味難明地嗤笑一聲:「除了有心之人故意為之,還能如何?恐怕還不止這點手段吧。

  司馬祉驚訝地看了沈鯉一眼。


  他感覺一路下來,這位龍江先生,越來越機靈了。

  司馬祉坦然點頭,毫不避諱道:「如今潞王十二歲,已經加冠成人了,元輔屢次上奏,希望其出宮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斷然不同意。」

  「廷議上吵了好幾次,聽聞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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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鯉愕然看向司馬祉。

  難以置信開口道:「鬧到這個地步了?」

  爭論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質上就是在謀略起皇帝嗣位的問題!這跟詛咒皇帝無嗣,插手嗣位有什麼區別!?

  何至於此?

  司馬祉將車簾掀開,再度確認了一下馬車外沒有外人。

  這才坐回原位,開口道:「時局如此罷了,陛下彈壓太狠,反噬自然層出不窮。」「萬曆三年七月,聖上以新聞版署下轄各司吏員的招錄,開科設考。」

  「內容大致就是一些四書五經、數算之類的常識,加了一些邏輯學亂七八糟的。」

  「萬曆四年,陛下將欽天監世襲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聞版署的吏員招錄為舊事,而後開科設考,考天文、數學兩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監候、五官司歷,從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萬曆五年十二月的年會,又定下了順天府吏員的選拔新制,不再由上官舉薦,而是統一選考。」「去年是第一科,考四書五經、數學、邏輯、文章。」


  沈鯉嘴巴張了張:「日拱一卒,莫不是還要推而廣之?」這都要形成定製了,顯然不是一時興起。

  司馬祉並未接話,是否推而廣之這種事,他哪裡知道。沈鯉喃喃自語:「難怪反噬層出不窮。」

  皇帝這樣做事情,別說朝官,連他聽了都覺得荒唐。如此種種,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區區吏員。

  吏員是怎麼來的?官員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個舉人都不是,被祖父舉薦為順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歸德府的更員為什麼多是沈家人?因為不過是他沈鯉點點頭的事,舉手之勞。要是按皇帝和內閣的法子來,朝官們還怎麼安置親眷?

  地方世家又怎麼繼續紮根衙門,日益壯大?

  這樣下去...對皇帝不滿的人,自然也會越來越多。沈鯉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馬祉見沈鯉沒有接話的意思,便接著剛才的話:「除了此事外,還有萬曆二年六月前後,王陽明從祀孔廟。」「儒學的道統也隨之定了下來,前以孔孟,程朱、後繼七賢。」

  沈鯉頷首。

  這事他倒是知道,畢竟他離京的時候,皇帝已經人前顯聖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聽司馬祉繼續說道:「萬曆三年八月,李贄在汲取了皇帝的學說,以實踐二字為基礎,將『進步』一詞推陳出新——曰技藝。」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促進技藝,機關巧匠、刀耕火種、火器車船..等等。」

  「萬曆四年三月,李贄再以實踐二字為基礎,將『公平」一詞推陳出新——日分配。」司馬祉在這個地方淺嘗輒止,並沒有過多談論。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調度資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時代之演進,有所權衡,正似陰陽之道。」

  沈鯉聽司馬祉說完之後,他已經分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露出驚愕的神色了。他看著司馬祉,無言以對。

  司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這次清丈田畝、核查丁口,便是以後者為學說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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