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
2024-10-11 16:46:16
事情交代完後,朱翊鈞靜坐了一會,才動身去給兩宮問安。
這兩天絞盡腦汁,思慮一刻不休,身體雖然吃得消,卻著實有些耗費精神。
這還是沒有著手處理朝政,甚至因為孝期的關係,連下午的騎射也免了。
可即便這樣,都讓他有些疲累。
也難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個好人君,不比996輕鬆多少。
難得散漫放空一會,朱翊鈞拒絕了步輦,只在身後跟著幾個宮女太監,往陳皇后的寢宮走去。
陳皇后是先帝續娶的正宮,又沒有子嗣,被先帝以「無子多病」為由,趕到別宮居住,地處偏僻幾乎照比冷宮,可讓朱翊鈞好走。
不過好在他今日總算是沒被攔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請您進去。」宮女低眉順眼,在前引路。
朱翊鈞點了點頭,跟在身後。
這位陳皇后當真是個可憐人,正宮出身,卻不得寵。
嗣君即將登基,又不是自己親兒子。
太監宮女都去李貴妃那裡阿諛,幾乎沒什麼人來陳皇后這裡燒冷灶。
前身見這位陳皇后的次數也不多,印象中,是個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進去稟報。」宮女停在了門外說道。
這處是別宮,殿閣不多,殿內擺飾幾乎看不到幾件。
朱翊鈞四下打量,隨意應了一聲。
不一會,宮女再度出來,請他進去。
朱翊鈞剛進一入內,就看到陳皇后穿著皇后縗服,倚靠在窗邊的桌案旁。
陳皇后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姿容極美,氣色卻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領褾襈裾,襯得臉色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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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皇后見朱翊鈞進來,看了過來。
朱翊鈞當先行禮:「子臣,問母后躬安?」
陳皇后聲音如清泉流響,緩緩道:「大行皇帝這一去,我倒真成戲曲里說的哀家了,這宮中,已經是好幾日沒來人。」
「昨日睡得不是時候,倒是怠慢我兒了。」
朱翊鈞也不由起了惻隱之心,他回道:「母后宮中清冷,是孩兒的罪過,日後,孩兒每日來給母后問安。」
陳皇后輕笑一聲:「你倒是好孝心,難怪,也只有好孝子,才會夢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聽說,妹妹四處跟命婦們誇你轉了性,一夜之間就懂事了,現在看來,確實像模像樣,不錯。」
雖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約束力卻是只大不小,朱翊鈞可不敢含糊。
受了誇獎,自然要謙遜一番:「母后教訓得是,孩兒以往確實過於荒慢正業,日後還請母后多多訓誡。」
說到此處,他乾脆打蛇隨棍上:「母后,最近日講正在學《尚書》,孩兒溫習時,發現還有些疑惑之處,可否請母后開解?」
陳皇后跟李氏不一樣,她是書香門第。
其父將門出身,科舉不第累試。其母是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張文質的孫女。
陳皇后自幼小熟讀四書五經,對經典學問,自然也是頗有體悟。
當然,對朱翊鈞來說,請教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請教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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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幫助過他的人,絕大多數,都會對他抱有好感。
這是他前世總結出來的金科玉律。
而所謂請教,更是屢試不爽,每每都能獲得領導的青睞——當然,請教的資格反而最為難得。
如今朱翊鈞有樣學樣,用在陳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見陳皇后點了點頭,整個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這個年紀,尚書確實晦澀了些,不妨說來聽聽。」
一邊說著,眉眼都笑開了,顯然很是受用。
朱翊鈞連忙叫人取來一本尚書。
一邊翻著書頁,一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屢屢發問。
大部分人都是好為人師的,陳皇后也不例外,更何況難得有人說說話,自然不吝指教。
陳皇后但有指點,朱翊鈞立馬恍然大悟,而後舉一反三。
在朱翊鈞有心捧場之下,每每撓到陳皇后癢處,其不自覺就沉浸了進去。
就這樣過了一個時辰。
朱翊鈞離開之後,口乾舌燥的陳皇后還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潤喉的功夫,大太監小步走了進來:「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貴妃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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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看著空蕩蕩的殿閣,臉上有些淒婉,開口道:「陳算,你說,我怎麼就沒個兒子呢?」
陳公公寬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兒子。」
陳皇后自嘲一笑:「也對,是個好兒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麼生的。」
說罷,她又抬頭,看著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說道:「讓陳洪收斂些罷,背著我幫張四維私遞奏疏,被馮保攔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沖才剛死,我可不忍心你們這些老人,一個個走得比我還早。」
這兩位姓陳的大太監,都原本是陳家家奴,跟著她進的裕王府,名字還是她母親賜的。
陳算把頭埋得極低:「奴婢這就去跟他說。」
陳皇后點了點頭,看著窗外日景,不再言語。
……
朱翊鈞到李貴妃寢宮外的時候,剛好遠遠看到馮保從裡面出來。
一進寢宮,就看到李貴妃臉色鐵青。
他心裡納悶,卻還是做足了禮數:「問母妃躬安。」
行完禮沒聽到李貴妃回話,他湊到李氏身邊,陪著小心:「誰惹我娘親生氣了?娘親告訴我,我這就去找他麻煩。」
李貴妃氣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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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拿起奏疏,翻看起來。
竟然是一篇高拱彈劾馮保的奏疏,上面列舉了馮保公器私用、貪贓枉法、戕害同僚、隔絕內外等等罪狀,言之鑿鑿。
馮保這麼老實,竟然就這樣呈遞到李貴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馮保的氣?不應該吧?
朱翊鈞試探道:「娘親,些許小事,不值得娘親動怒。」
李貴妃陡然失態:「小事!?那還有什麼是大事!」
「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麼!」
「你還以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總跟馮大璫不合?」
「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李貴妃幾乎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語氣森冷:「他說,十歲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鈞看著失態的李貴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這就是馮保的陰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從十歲怎麼治理國家,變成了十歲怎麼做皇帝。
這已經觸碰到了李氏的逆鱗,這話一出,高拱在李貴妃這裡的任何話,都變成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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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馮保作為李貴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彈劾,立刻變成了對內廷,對李氏的挑釁。
手段簡單,卻屢試不爽。
偏偏朱翊鈞也沒什麼辦法,畢竟,高拱真說過類似的話。
他深吸一口,臉上露出同仇敵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兒寡母!?」
「母妃,等我幾日後登基,我便將他驅出朝堂!」
李貴妃神色這才緩和了些,卻還是覺得不解氣,將高拱的奏疏撕了個乾淨:「這般大逆不道,馮大璫還說單憑這話,治不了他的罪!豈有此理!」
這就是留中不發了——物理上的。
朱翊鈞很有眼力見,喚來宮人將碎紙焚燒一空。
他沒有干看著,連忙上前拍著李貴妃的後背,安撫道:「娘親,不要與這種老朽置氣,否則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評價為『端王輕挑,不可君天下』,與高拱大逆不道一般無二。」
「但此後徽宗皇帝無惡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擄去了金國,身死人手為天下笑,卻正應了章惇那句話。」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親不但不該成全他的心機和名聲,反而應該要讓高拱好好看看,娘親的兒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臨天下的。」
「屆時,孩兒再舊事重提,讓他好好與母妃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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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好氣地說道:「沒念幾天書,說起話引經據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鈞連忙挽著李貴妃的胳膊:「是母親管束得好,才讓孩兒懂了些學問道理。」
李貴妃瞪了他一眼:「說到這,還沒跟你算帳呢!」
朱翊鈞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貴妃敲了他腦門一下:「今日文華殿當值的太監說,你日講時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鈞聽了立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嘆了口氣。
這黑狀當真是告得沒完了,自己當時想著張居正奏對的事情,走了會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貴妃這裡來。
不用想也知道是當值的太監,傳到馮保那裡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則還真要吃個悶虧。
朱翊鈞收斂了笑容,在李貴妃面前站了起來,而後長長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鈞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頓開始背誦起了日講的內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諸桐,三年,復歸於亳……」
李貴妃雖然不太懂,卻也明白他在做什麼了,就這樣靜靜聽著,頻頻點頭。
不一會兒,朱翊鈞就背誦完整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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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貴妃心下滿意,認可了這家兒子今日是認真學了的。
她開口道:「好了,起來吧。」
朱翊鈞卻並未動作。
直到李貴妃開始有些不耐的時候,朱翊鈞終於將今日的課業,都背誦了一輪。
但他沒有順勢起身,而是將頭埋得更低:「娘親,昨日孩兒當面允諾過母親,進學修德,無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懇懇,不敢有半點疏忽。」
「可母親卻妄信小人讒言,貶損嗣君威儀,如此,何異於高拱?」
「孩兒斗膽,請娘親日後,多信任孩兒三分,親自看著孩兒有無行差踏錯便是,也省得小人再進讒言。」
朱翊鈞突然鬧這麼一出,李貴妃有些下不來台,紅著臉將他扶起。
別過臉說了句:「我兒懂事了,會教訓娘親了。」
朱翊鈞不依不饒:「非是教訓娘親,只是娘親信任外人勝過我這兒子,無端指責,孩兒心中委屈。」
李貴妃輕咳一聲:「好了好了,娘親知道了。」
見李貴妃態度終於軟化,朱翊鈞臉色也是多雲轉晴,連忙又給她揉起了肩。
觀感就是這樣一點點扭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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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母子之間更要如此,否則一旦做了媽寶,那年紀再是增長,都枉然了。
李貴妃回過神,還是覺得有些丟面子,找補道:「也不是娘親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說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讓你自省己身罪過,抄錄道札佛經,祭告上天。」
「娘親這也是幫你查漏補缺,以免你真有事惡了上蒼。」
說罷,李貴妃拿出幾分奏疏,遞了過來。
朱翊鈞失語,懶得去接奏疏。
這種奏疏,向來都沒什麼營養,卻站著政治正確的高地,讓人無從反駁。
至於誰這麼缺德……多半是張居正了。
這佛經道經一抄,沒半個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費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視朝和日講,其餘時間恐怕都得撲在這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駁雜無用的文件淹沒領導的辦公桌,如今倒是被還施彼身了。
報應不爽啊。
無奈的是,他還真沒法無視這種奏疏,這也是如今禮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災要祈雨,宮廷失火要下罪己詔一樣,躲不過去。
而且李貴妃拿出這幾份奏疏的態度也很明顯,抄佛經道經啊,好事,趕緊抄起來。
朱翊鈞只能應下:「孩兒回去便好好抄錄。」
李貴妃滿意地點了點頭,算是揭過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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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孝安皇后陳氏,通州人。嘉靖三十七年九月選為裕王繼妃。隆慶元年冊為皇后。後無子多病,居別宮。——《明史·列傳·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