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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愁思意冗,有恃無恐

2024-10-11 16:46:21
  隆慶六年,六月初三,清晨。

  ……

  天不見亮,高儀就從家中出發,往皇城而去。

  在路邊買了兩個蔥油餅,邊走邊啃了起來。

  倒不是來不及在家中做早食,只是今日實在沒心思胃口。

  昨日宮裡來人,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貼補了幾兩碎銀,讓他一頭霧水。

  一問才知道,是皇太子跟李貴妃求的恩典。

  太監原話是:「太子德音有言,先生使我受益良多,本宮豈忍見先生窘迫。貴妃遂從。」

  一時讓他措手不及,呆立當場。

  高儀跟高拱、張居正不同,他是個傳統的讀書人,或者說,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氣質。

  他的擺爛只是對現狀不滿,不代表他不認可傳統禮制。

  相反,正因為如今的世道,無法滿足他對傳統禮制的嚮往,才會使得他變成一個得過且過的老好人。

  所謂君視臣民如草芥,臣民視君如寇讎。

  一如太祖視士大夫如草芥,老朱家皇帝對文臣的態度,讓高儀也對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

  更別提他侍奉過的世宗自私無度,動輒歸罪於下;先帝縱情聲色,懶顧朝政。

  如何能得到他的認可?

  但皇太子……他竟然會著眼於他的家境,竟然當真以弟子事之,以君父待之!

  這份師生之禮,這份君父之意,恍惚間,激起了高儀消匿已久的舐犢之情,忠君之心。

  士大夫當知,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啊!

  可是,他又有所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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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受了什麼人指點?

  甚至退一步說,就算皇太子有這心,又會不會是別有所求,以權術之心待他呢?

  可高儀心中還是忍不住隱隱有著期待。

  託孤輔政,君父師生,如此一段佳話,哪有士大夫不嚮往的,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誰不心動?

  胡思亂想,心情複雜,攪得高儀幾乎徹夜未眠。

  今日是初三,逢三、六、九,是太子視朝的日子,不必日講,這讓高儀有些失落,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失落不言而喻,鬆一口氣則是因為,他如今當真不知道用什麼心態面對皇太子。

  昨日他才受人之託,擅改了日講,此時心中著實不安。

  高儀思緒不斷,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著。

  各部衙門都是有點卯的,雖然比早朝略晚些,卻也差不離。


  陸陸續續穿著不同顏色官服的朝官,往皇城匯集。

  高儀作為閣臣,有頭有臉,路上遇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應酬。

  「閣老。」

  「高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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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不斷有人給他拱手行禮,臉都快笑僵了,也讓他止住了思緒。

  「閣老,何不上轎同行?」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高儀回過頭,只見一輛六抬大轎,裡面一老一少,掀開轎簾,向他招呼道。

  他看清臉,才想起好像是成國公府上的朱希孝,跟玉田伯家的蔣克謙。

  哦……勛貴啊,那沒事了。

  高儀總算不用回笑臉了,仿佛看到空氣一般,轉過頭去。

  心中無奈,當他高儀是什麼人,連勛貴也來套近乎,真以為是個勛貴都能做朱希忠呢?

  他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自顧自往一旁走開了。

  行至皇城的時候,高儀又被人叫住。

  「子象,怎麼氣色不太好?」


  高儀偏過臉,是張居正,跟禮部尚書呂調陽,聯袂並行。

  呂調陽跟著拱手:「閣老。」

  高儀不敢托大,連忙回禮:「呂尚書,左揆。」

  張居正是次輔,高儀當面向來稱左揆,也就是左相的意思,以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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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調陽被他逗樂,捋著鬍鬚笑道:「閣老有這胃口才是好事,不像我,牙齒鬆脫,想吃都吃不了。」

  高儀作為謙遜隨和,跟朝官關係都不差。

  張居正也開口道:「子象,正好,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極儀注的事,來參祥一下。」

  和卿是呂調陽的表字。

  而登極儀注,就是登基時,用的禮儀,祭文,各個事項的人選等等。

  三人順勢同行,張居正高儀在前,呂調陽自覺落後半步。

  高儀開口問道:「第三次勸進定在何時?」

  張居正答道:「昨日兩宮才把奏疏批下來,定在初六再度勸進,皇太子接受後,於初十登極。」

  高儀沉吟了一下,說道:「國朝不寧,合當靈前繼位。」

  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或者以月代年。


  朱翊鈞的孝期是二十七日,先帝駕崩之日到初十,不過十幾天,自然是靈前繼位。

  呂調陽作為禮部尚書,這是擔子最重的時候,不由感慨道:「喪禮跟登極儀倒不是難事,就是戶部那邊預算壓得緊,也虧了兩宮通情達理。」

  高儀點了點頭,這也是內閣當朝的好處了,婦道人家總拗不過文臣的集體決議。

  要知道,先帝在時,可是總往吏部要錢,往自己小金庫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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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選風水寶地建陵墓了。

  張居正搖了搖頭:「這事是元輔跟工部商討的,總得先尋龍點脈視山陵,應該還在挑人。」

  呂調陽接過話茬:「如今沒定的,也就山陵之事,以及祗告祭文了。」

  「高閣老專人專事,這祭文不妨由您來撰寫?」

  殿閣大學士,本就有撰寫祭文的份內工作,幾乎人均寫得一手好青詞,更況且,高儀入閣前就是禮部尚書,正適合。

  高儀自無不可:「別嫌我學問差就行了。」

  呂調陽恭維道:「就怕閣老佶屈聱牙,讓皇太子背得叫苦。」

  聽了這話,張居正跟高儀不約而同失笑。

  呂調陽不明所以,附和地也笑了兩聲。

  「我先去公房準備廷議的奏疏,咱們早朝再議。」


  高儀告罪一聲,便先行一步。

  張居正跟呂調陽拱手回禮,放慢了腳步。

  等高儀離去後,呂調陽才緩緩開口道:「高閣老最近,似乎頗得皇太子孺慕啊。」

  宮裡賞賜鮮筍,大家都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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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搖了搖頭,無奈道:「欺負老實人罷了。」

  呂調陽疑惑看向他。

  張居正沒有糾纏於此,反而問起別的事:「元輔私下有聯絡你嗎?」

  呂調陽搖了搖頭:「都沒找過你,怎麼會找我呢?」

  張居正是楚黨魁首,但這楚黨,卻不是以地域劃分,五湖四海都有,只因為張居正湖廣人,才冠了這個名頭,地域性質不像往後那麼明顯。

  就像呂調陽,雖是浙江人,也被划進楚黨。

  與其說是楚黨,不如說是新黨。

  至於為何沒有團結在高拱身邊?張居正這不是唯高拱馬首是瞻嘛。

  對高拱來說,他著眼更高,什麼清流,楚黨,晉黨,浙黨都一樣,無論是楊博還是張居正,聽用便可。

  張居正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元輔致仕前,得借著他的勢,讓六部九卿認下考成法的大略,咱們之後才好做事。」


  考成法,就是後世俗稱的官員績效考核,也是新法的根基。

  這等對文官體系動刀子的事,向來阻力重重。

  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等之後他做了首輔來收拾局面協調各方,就要多耗費不少時間。

  留給他施行新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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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擺了擺手:「不知道。」

  「走吧,去早朝了。」

  ……

  今日常朝,朱翊鈞很沉默。

  不僅沒有干涉廷議,甚至沒向身邊的馮保開口問東問西,弄得馮保頻頻偷瞄。

  當然,這不是他故作深沉,他是真給累的!

  抄佛經道札之類的活,比他想像中還要折磨。

  昨天回東宮寫了兩個時辰,直到現在手臂都還有些酸麻,整個人更是疲憊不已,不得不養精蓄銳,少思少言。

  就是這張居正真是缺德啊,這樣欺負小孩,可別給他逮到機會。

  朱翊鈞養神的功夫,透過屏風看了眼高儀。


  可惜這些老油條,養氣功夫一等一,絲毫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道昨日示好,對其有沒有所觸動。

  看來還得加大力度。

  廷議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諸如各省春稅情況,廷推布政使,勛貴刑案廷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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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廷推,就是有高級官員出缺,由廷臣,也就是九卿、僉都御史、祭酒等官,公推二人或三人,報請兩宮圈用。

  而廷鞠,就是有重大獄案,譬如涉及勛貴,必須經由廷臣決議。

  至於怎麼推,怎麼議——竟然是投人頭票?

  朱翊鈞倒是看了個稀奇,還真挺有班子開會的感覺,既視感很強啊。

  當然,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也是如出一轍。

  他目不轉睛地看耍,只覺得津津有味。

  各事議完,他本以為要散朝了,卻見馮保往外走了兩步:「諸位,咱家這裡還有一事。」

  他看居高臨下向高拱:「這春稅,按例應該入內帑十萬兩,先帝在時就是如此,昨日咱家也跟貴妃娘娘請了令旨,著廷臣商議,怎麼今日廷議元輔給略過了?」

  太倉庫是戶部的金庫,而內帑就是內廷小金庫,其餘的像太僕寺、光祿寺,乃至各個省府,也都有自己的府庫。

  衙門大大小小,飯還是分鍋吃的。


  高拱自然知道這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此事我略知一二,正要跟馮大璫說呢。」

  「昨日貴妃娘娘前腳令旨剛下,後腳就被六科給事中以『亂命也,不奉詔』給封駁了,本閣甚至不知令旨內容。」

  六科給事中,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相當於紀律檢查委員會。

  同樣,又有封駁詔書的權力,這是禮制的一部分,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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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保氣急敗壞,指著高拱道:「高拱!你……膽大包天!」

  高拱冷聲道:「馮公公,慎言。」

  眼見糾儀官蠢蠢欲動,馮保胸膛劇烈起伏,拂袖而退:「我會如實稟報!」

  朱翊鈞旁觀了全程,皺眉不已。

  這高拱,得罪馮保就算了,竟然真敢直接讓人封駁李貴妃的令旨,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縱然只是貴妃令旨,理論上來說,確實可以不奉詔。

  但李氏沒幾天就要變太后了,到時候就不是貴妃令旨,而是太后懿旨了。

  高拱不經商量,直接單方面封駁回去,可謂完全不留情面。

  難道他不怕李氏之後對他清算嗎?

  別看如今高拱權勢熏天,可一旦雙方撕破臉,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場,那高拱除了致仕,也別無二選,這可不是宋朝。


  他這幅有恃無恐的樣子,到底是有什麼依仗?

  青史昭昭,卻也不能全知,朱翊鈞只知道高拱最後是被李氏驅逐了。

  但具體如何交手,就不得而知了。

  高拱到底是單純的愣頭青,還是有什麼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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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東宮的路上,朱翊鈞都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就連張宏來迎他,都沒注意。

  張宏跟在他身後,走了好長一段路,他才回過神來。

  「張大伴來了,怎麼不喚我一聲。」

  張宏低眉順眼:「主子在想事情,奴婢不敢打擾。」

  朱翊鈞笑了笑,對他態度很滿意:「說吧,什麼事?」

  張宏頓了頓,吩咐宮女太監跟遠點。

  這才在朱翊鈞身邊輕聲說道:「方才有個東宮值守的錦衣衛私下找到我,說是蔣克謙求見您,不知是否要通稟?」

  朱翊鈞一愣。

  疑惑問道:「蔣克謙?我不聽曲啊,求見我作甚?」


  他聽過這人,後世都有流傳的音樂家嘛,找他幹嘛?

  馮保又要搞玩物喪志那一套?

  張宏噎了一下,皇太子知道蔣克謙在編撰琴譜,卻不知道人家什麼身份,真是奇哉怪也。

  莫非……在他張宏之外,還有人向這位皇太子效忠輸誠?

  這樣一想,張宏反而覺得合理了起來,畢竟這位皇太子韜光養晦這麼些年,必然不會手上一點勢力也無。

  張宏心中更是懾服。

  他不敢繼續深想,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主子,蔣克謙是玉田伯府上的嫡傳,祖父蔣輪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父親襲爵後作奸犯科,如今降襲錦衣衛都指揮僉事一職。」

  「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職。」

  一聽錦衣衛和朱希孝手下,朱翊鈞立馬恍然大悟。

  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挑了個破落勛貴來打先鋒。

  不過這貨,他印象里是搞音樂的,還以為是馮保派來給他玩樂,消磨心智的,鬧了個烏龍。

  敢情是宗室出身,難怪有錢有閒搞音樂。

  他沉吟了一會,說道:「讓他直接見我,不必通稟了。」

  所謂是否通稟,就是私下見面,還是光明正大的意思。

  既然正好負責侍衛東宮,見面方便,那也不必見光了。

  畢竟,好多事都需要暗中為之,給人看在眼裡,戳到敏感點就沒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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