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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如夢方醒,金杯共飲

2024-10-11 16:46:34
  這番話,朱翊鈞可謂真心實意,既登大位,無能,就是一種原罪。

  高儀連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鈞打斷了高儀:「先生請坐,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講《梓材》,諸位講官說的,我深以為然。」

  朱翊鈞捻起一根筷子,不顧儀態地敲著碗沿。

  叮……叮……

  口中緩緩吟誦起來:「無胥戕,無胥虐,至於敬寡,至於屬婦,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養引恬。」

  吟完這兩句,朱翊鈞放下筷子,不等高儀開口。

  繼續道:「余探花解釋得最好,所謂引養引恬,便是使百姓長養,使百姓長安。」

  「我既為君父,焉能不將百姓銘感在懷?」

  「先生,孤,不願做『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

  高儀默然,思緒飄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著皇太子,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一句詩——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這一刻,高儀仿佛回到了二十歲,看到了當年求學時,錢塘縣那簡陋的學堂,看到了當時揮斥方遒,指點山河的自己。

  那時的他,就是想著,有朝一日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時的他,就是想著,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區區生員,整日與同窗剖解邸報,謀劃天下。

  那個最可笑,也是最熱血的年紀,他也曾意氣風發。

  回過頭來,轉眼已經年過半百,垂垂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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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是貪墨橫行,結黨營私的官場朝堂,是扶持嚴嵩攬財,罔顧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縮在後宮飲服虎狼之藥,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夢。

  此時他看著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時的自己——心懷天下,少年熱血。

  高儀突然理解,自己當初那位辭官歸鄉講學的先生,為何在窗外看著他們議論國事,會露出那種眼神。

  他靜靜看著朱翊鈞,心中翻騰不已,鼻腔都漸起酸澀。

  哀哀誰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極無告……

  高儀心中再度重複起這句話,高儀幾乎忍不住老淚縱橫。

  什麼是君父?何為父母官?誰稱子民?

  這本不需要多言的問題,在如今這個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樓閣,海中蜃境。

  以至於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裡?父母官在哪裡?他們的困苦又能向誰求告?


  都說童言無忌,赤子之心,皇太子這番吐露胸懷,比他意想中,更為仁善敦厚,如同一塊璞玉,內蘊神華,光彩照人。

  為君為父,心念百姓,他高儀侍奉兩朝,終見聖君耶?

  高儀難止哽咽,誠心拜下:「殿下仁德,實乃國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後恤養百姓,與民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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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高儀以士自居,實在抑止不了這股衝動。

  這不是臣下對君的勸誡,也不是先生對弟子的要求,這只是一名士人,聽到志同道合之言,對知己的勉勵。

  朱翊鈞連忙伸手虛扶高儀,感慨不已。

  禮制殺傷力,對於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實在太強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稱職皇帝的模樣,就讓老人家感動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慣性,根植於人心,當真有勢不可擋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體兩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來得心應手,可等以後他推行新法,禮制同樣會成為絆腳石,又臭又硬。

  朱翊鈞搖了搖頭,將胡思亂想甩出腦海。

  繼續循循善誘:「君無戲言,本宮或不敢忘,日後必定引養引恬。」

  「倒是如今,本宮德涼幼沖,見識淺薄,這布道治政、贍養百姓之事,還是要多多仰賴先生。」


  高儀面對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覺目光似有千鈞之重:「臣微末學識,才能不及中人,不過是以卑鄙之身,竊據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時日,才能必然遠超微臣。」

  高儀既是謙辭,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內閣,登堂入室,可以說是萬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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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都沒做。

  既沒有踐行少年時的志向,也沒有遵行士人兼濟天下的操守。

  他這後半生,當真可謂是,尸位素餐。

  朱翊鈞搖了搖頭,帶著一絲哀思之情:「當日,我皇考賓天之前,託孤輔政於先生等三人,還請先生莫要自謙。」

  「元輔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時我皇考曾執手淚眼與元輔說,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涼幼沖,我的先生,難道不願為我所累嗎?」

  朱翊鈞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遺命,以聖君姿態,一再動搖著高儀的心神。

  高儀囁嚅了一下嘴唇,顯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動容,感慨至極:「天恩浩蕩,臣必不敢負。」

  朱翊鈞這才展顏。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涼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儀情緒一時難以收束,只得一言不發,坐了下來。

  席間,朱翊鈞又不咸不淡地請教了一些學問上的問題,一副熱心求學的姿態。

  幾次撓到高儀癢處,引得他不顧儀態,唾沫橫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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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他幽幽一嘆。

  高儀疑惑問道:「殿下何故嘆息?」

  朱翊鈞娓娓道來:「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囑咐我孝事兩宮,我卻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頗見我母妃心煩意躁,必是有煩心事。但我問及,母妃以政事為由,怕擾我學業,不讓我知曉。」

  「母親有憂慮,我不能排解,先生,我這樣,難道還能說孝順嗎?」

  皇太子這一提,高儀立馬明白說的是什麼事。

  近日來,廷議兩大難處,一曰考成,一曰內帑,都與李貴妃處鬧得不太愉快,頗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儀卻覺得有些難堪。

  所謂為尊者諱,又涉及內外斗權這些陰損之事,給小孩子講,總歸面上不好看。

  朱翊鈞見他猶疑,一臉單純問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惱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這一片孝心,就在這裡私下告訴我?」


  高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鈞連忙勸道:「先生,我那母妃,受馮保蠱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與朝臣不愉快。」

  「先生說與我聽,我還能從中調和一番,難道不是兩全其美?」

  高儀頓了片刻,覺得似乎有幾分道理,皇太子出於孝心且不說,倒是這李氏,居於深宮,外臣只能通過奏疏進言,反倒是他這學生,侍奉身前,若是有這個心,還當真能調和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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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內外正為兩事攪擾不休……」

  高儀一五一十地將事情道來,他還以為朱翊鈞一無所知,說得頗為詳細。

  朱翊鈞聽罷,皺著眉頭追問道:「這十萬兩,元輔是不準備移入內帑了嗎?」

  他明知故問道。

  高儀連忙解釋:「自然不是,如今禮部大典,工部修陵寢,黃河夏汛,各自緊急支走了一批銀子,戶部捉襟見肘。」

  「內閣的意思是,等夏稅收上來,再將銀子移入內帑。」

  朱翊鈞哦了一聲。

  很是通情達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勸勸我娘親,如今正當相忍為國,共克時艱。」

  高儀再度為新君仁厚感動不已。

  只見朱翊鈞說完這事,又遲疑道:「倒是這考成法,有些難辦……似乎,頗傷聖德。」


  傷聖德,就是得罪人。

  高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不禁感嘆自家弟子這份敏銳的政治嗅覺以及人心察悟。

  僅僅是聽他簡略說了一遍,就立馬察覺其阻力。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矯飾,只能無奈點頭:「確實有些疑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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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云,受國之詬,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天下哪有當政者不得罪人的。

  漢光武帝不得罪人,史書上顯得光芒萬丈,這恰恰說明他有該得罪人的事沒有做。

  子貢問孔子:鄉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惡之。

  人人都說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說他好,壞人說他壞。

  可惜,李貴妃是不懂這個道理的。

  這也就導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擔下這個惡名——高拱正在準備當仁不讓。

  可惜,為尊者諱,高儀不能講這些話說給皇太子聽。

  朱翊鈞沉吟片刻,純潔無瑕的眼神看著高儀:「先生,考成法是治國良策,對嗎?」


  高儀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殿下,如今吏治虛應故事,泄泄沓沓,貪腐橫行,必須要治一治了!」

  張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細參詳過的,一旦落實,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於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濟了。

  聽了高儀的話,朱翊鈞用力地點了點頭,堅定道:「先生既然這樣說,那必然沒錯,為大明計,我定會說服我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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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儀大為感動,又為自己無意中利用皇太子影響後宮,而感到些許羞愧。

  他深吸一口氣,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曉貴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說服元輔。」

  作為輔政大臣,他說話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強硬,張居正再堅持,那就是不識大體了,他高儀,也不是沒有鋒芒的!

  朱翊鈞大喜過望。

  他開口道:「既然如此,本宮用過午膳,便去勸一勸我娘親,有了結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為說服我娘親,或許有所改動。」

  「屆時元輔和張閣老處,還要先生多擔待一下了。」

  高儀昂首以對,點了點頭。

  ……


  一直到高儀結束今天的坐班,他都還在回味今日與皇太子的參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對。

  剛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進了書房,坐在案前,提筆將今日事情記了下來。

  他或而回憶,或而措辭。

  「以大義表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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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氣呵成,直到末尾,高儀頓了頓,思考著如何落筆。

  一時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適。

  篤!篤!篤!

  高儀正沉思著,突然被敲門聲驚得回過神。

  「老爺,宮裡有人上門。」門外的老僕出聲說道。

  高儀連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門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張宏,親自上門。

  身後還跟著一名小太監,捧著什麼物件。

  高儀連忙道:「張大璫快請進。」

  張宏往裡走了兩步,站在院內就停住了,滿臉笑容開口道:「見過閣老。」


  「最近雲南送來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貴妃娘娘請了恩典,分賞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員。」

  「咱家還有別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擾閣老了。」

  說罷,他做了個手勢,那小太監便捧著盤子,遞了過去。

  高儀連忙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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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顆顆飽滿圓潤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盞之中。

  高儀使喚老僕換器物取出。

  張宏連忙阻止了他:「閣老,這杯盞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慶宮清宮,太子說太過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轉了念,說藏富於宮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貴妃娘娘點頭,把這物也賜給閣老,也好貼補家用。」

  高儀怔愣,正要說話。

  張宏已經笑著見禮,領著小太監出去了。

  高儀看著張宏離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過了片刻,他遲遲沒有開口。

  仿佛凝滯在了院中。


  那老僕不敢打擾,正要將那盤子收起,放到書房中去。

  高儀終於出聲。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嘆道:「讓我來吧。」

  老僕知道自家老爺想事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應了一聲就退了下去。

  高儀默默地將那盤子端進了屋內,放在書案上。

  對盛放荔枝的盤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箋來。

  上面寫著李貴妃雲,什麼「試點」、「績效」之類的話語。

  但他沒有仔細去看,只是掃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著那一盞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臉正經地向自己舉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飲吶。」皇太子似乎如此說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跡嗎?

  他高儀,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頓默良久,他才看向剛才還未寫完的題記,以及還未乾涸的筆墨。

  似乎是心中一動,高儀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緩提起筆,盯著方才題記的結尾。

  挽住衣袖,緩慢而慎重地下筆,記下了最後一句:「……是故,天心只吊聖人,名臣必待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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