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負面新聞」
2024-10-11 16:50:43
正月下旬的時候,或許是台面下的利益勾兌已經結束,外兵開始分批向洛陽開進。
首批抵達的是由郝昌率領的冀州兵,一共四千餘人,從建春門入城。
其時邵勛正在領取一批器械耗材,剛剛回到軍營時,就聽到了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幽州突騎督出城,遇到正在進城的冀州兵,郝昌部四千人直接原地潰散……
邵勛聽完目瞪口呆。
鄴兵主帥牽秀聞知,羞愧異常,直接下令諸軍屯駐於城門左近,勿要生事。
很顯然,這道命令會讓冀州兵怨聲載道,但對洛陽百姓倒是好事。
與鄴兵相比,張方統率的西兵就沒那麼多顧忌了,他們從西明門蜂擁入城,大肆劫掠,哭喊之聲遠近皆聞。
東海王司馬越大為緊張,一邊派人去請天子詔書,勒令西兵停止劫掠,撤出洛陽,一邊召集禁軍諸將,商議對策。
商議來商議去,最終的結果是按兵不動,封鎖各個主要路口,不讓狂亂中的西兵衝擊洛陽的核心區域以及宮城。至於其他地方,自求多福吧,司馬越也沒辦法,因為禁軍並不是很聽他的話。
禁軍不好使喚,東海王國兵還是聽指揮的。
正月二十六,糜晃、何倫、王秉、邵勛四位主要軍將被喊到了司空府。
王導、戴淵、劉洽等幕僚皆在場,另有禁軍將領苟晞、黃門侍郎潘滔、吏部郎庾敳等朝廷官員。
「郝昌之事,在軍中傳為笑柄,很多人說外兵不過爾爾,有些後悔了。」劉洽目不斜視,侃侃而談。
邵勛悄悄看著這位幕府左司馬。
劉洽競爭東海中尉失敗,應該很懊惱吧。其實,司馬越應該還是很信任劉洽的,不然就憑他的家世,如果不動用選舉權的話,劉洽壓根就入不了官場。
「這不是什麼好事。」王導皺眉道:「禁軍將士看到外兵如此不堪一擊,再聯想到之前屢戰屢勝之事,或有悔意。司馬乂那邊,現在是誰守著?」
「宿衛七軍的人。」
「不妥,最好換成咱們的人。」說完這句話,王導的目光在糜晃身上頓了一下,道:「糜將軍或可率部接管金墉城。若事有不諧,立刻殺了司馬乂,絕禁軍將士念想。」
眾人一時間議論紛紛。
禁軍若反悔,確實有可能衝進金墉城,把司馬乂放出來。只是這樣一來,置司空於何地?置已經跳船的幾位禁軍大將於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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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乂如果重新得到禁軍擁戴,他就死定了,一時間氣息有些不穩,坐在那裡也覺得渾身不得勁。
「司空勿憂。」作為在場僅有的三個外人之一,黃門侍郎潘滔輕捋鬍鬚,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道:「殺司馬乂,何須髒了司空的手?我觀張方此人殘忍嗜殺,又深恨司馬乂,若把人交到他手上,定死於非命矣。」
司馬越暗舒一口氣,臉上擠出來幾分笑容,道:「潘侍郎此言有理。不如這就遣人至金墉城傳令,將司馬乂解送張方營中?」
「不。」潘滔搖了搖頭,道:「得讓張方主動把人搶去,如此才不損司空名聲。」
「還是陽仲考慮得周到。」司馬越臉上的笑容愈盛,只見他喚來一名僕人,耳語一番後,僕人匆匆離開,顯然去傳訊了。
「張方這種率獸食人之輩,居然也能……」司馬越搖頭嘆息,不想多談,仿佛多提一句張方,就會髒了自己的嘴一樣。
坐在糜晃身後的邵勛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潘滔。
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是真狠啊,這般借刀殺人之計隨手使出,而且面不改色,考慮得滴水不漏。
莫非是一個賈詡般的毒士?或許,他很快要投入司空幕府了吧,畢竟朝官做得也沒什麼意思——幕僚和官員,沒有誰高誰低的說法,有人甚至連刺史都不當,非要鑽營到宗王幕府里。
「談完司馬乂,再說說洛陽局勢。」司馬越手撫前額,用無奈的語氣說道:「鄴兵還算好,只在城外劫掠,西兵卻要入城,大肆劫掠內城官民,不光劫財,還要殺人,不能放任他們這般下去了。」
放任的結果是什麼?司馬越的威信會遭到打壓。
他這會正想方設法接收司馬乂的遺產,萬不能有太多「負面新聞」,名氣還是很重要的。畢竟,這個天下越來越不成了,中樞威嚴日漸喪失,地方權力在一步步被世家大族搶奪,還是需要他們支持的。
是,在洛陽的世家官員看似柔弱,一甲士便可縛而殺之,但他們只是諸郡大家族在京城的代表而已。人家的根基在地方,莊園一座又一座,土地阡陌縱橫,部曲私兵成千上萬,這才是他們真正的本錢。
如果現在重新調查一番人口、田畝數量的話,自耕農不知道還剩幾個。就連收稅,都要仰人鼻息,人家給你看的,多半還是「假帳」,圖一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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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給張方升個官,搶夠了自然就走了。」戴淵提議道。
王導不動聲色,微微點頭。
他其實很討厭張方這個人,一點規矩都不講。動不動殺戮搶劫,以人肉充軍糧,還玷污官員公卿女子,但現在確實沒辦法,張方手握五萬大軍,禁軍諸將又難以支使,那麼就只能「哄」了。
「不如跟張方講明白,如果他願退出洛陽,就升為右將軍、馮翊太守。」劉洽建議道。
「可。」司馬越點了點頭,又補充了句:「先讓他殺了司馬乂,再退出洛陽城,然後才能升官。」
眾人沒有意見。
邵勛看得大開眼界。
原來,手握五萬兵,就能讓朝廷捏著鼻子哄你。
我只有五百兵,朝廷卻不肯哄我。
可真現實啊。
「司空,光靠這點怕是難以如願。」苟晞突然說道:「仆願意率本部兵馬西進,陣列於御街之上,張方見到,或能見好就收,退至城外。」
司馬越大喜過望。
苟晞是第一個投靠過來的禁軍大將,意義非凡。這會又主動承擔起責任,為主君分憂,焉能不喜?司馬越心中已做出決定,在將來與司馬穎、司馬顒的扯皮中,無論怎樣也要為苟晞謀一個高位。
他善於用兵,能打勝仗,又官場浮沉三十餘年,資歷也夠了,絕對是最合適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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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甚好。」司馬越站起身來,連聲道:「就這麼定了。張方之事,要從速辦理,不得拖延。」
「諾。」苟晞應道。
邵勛微微有些羨慕。
洛陽中軍源自曹魏,那時有五校、中壘、武衛等營。
西晉時變成了左右衛、前後左右四軍以及驍騎軍,即所謂宿衛七營是也。
又,司馬氏靠城外的軍事力量發家,故西晉又置牙門軍,屯於洛陽近郊。兩者共同構成了洛陽中軍。
禁軍主官在曹魏時曰「領軍」,晉時一開始叫領軍,後改北軍中候,然後又改為領軍、中領軍,現在又叫北軍中候。
曹魏時的宿衛職官漸成榮譽職位,如裴綽去世後就被追贈長水校尉。
苟晞能當什麼?北軍中候?司馬越能扶他上這個位置?
如果成真,這是被拿來當招牌了,命真好啊。
不過邵勛也不是特別羨慕。
朝廷能讓苟晞當北軍中候,就能把他拿下,畢竟不是自己的部隊,你不下也得下。
從某種程度而言,苟晞甚至還不如自帶部曲投軍的土豪。人家帶五百奴婢當兵,自任幢主,底下全是自己人,想幹什麼幹什麼,豈不美哉?
「禁軍那邊也要派人交涉一番。」司馬越又道:「即便不願動彈驅趕張方,那麼看好鄴兵總能做到吧?這事——若思,你去辦。」
「諾。」戴淵起身應道。
「子恢。」司馬越又看向糜晃,道:「練兵抓緊點,關鍵時刻,還是自己人可靠。」
「諾。」糜晃應道。
他有點慌,下意識瞥了眼邵勛。
昨天小郎君和他說實話了,上軍先不談,下軍一年半載內打不了野戰。
糜晃聽完就覺得頭大。
下軍新募了二百多人,原本的七百餘人中,至少也有兩百多是後面投靠過來的,更別說還有一堆少年了。花一年時間整頓是正常的,如果你不想他們一觸即潰的話。
至於上軍,九百東海兵還湊合,千餘洛陽市人就是個笑話。
糜晃都有點想狠下心,與何倫撕破臉,把那些爛人通通剔除出去,重新招募丁壯、潰卒的打算了。
不然的話,如果今年司空要動兵,他們這三千人是上還是不上?
上,純屬添亂。
不上,也說不過去。
總之難辦。
糜晃的目光悄悄落在何倫身上,閃爍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