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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分化(下)

2024-10-18 17:44:06
  二十九日,邵勛自新平城北上,在莫含壁臨時歇息。

  這座城很有意思,邵勛策馬轉了一圈,發現竟然有四五里長,開有三座城門,這都比得上一個小縣城了。而且各種防禦設施非常完善,壯丁也是經受過訓練的,且胡人丁壯的數量占到了一半以上。

  再一想這裡的環境、風氣,又釋然了。

  拓跋鮮卑的管理肯定是非常粗糙的,即便是在新黨占優勢的地區依然如此。如果在中原,世家大族的田地固然多,但沒人把塢堡、莊園建成這個樣子。

  監管松、治安差,造成了莫含壁的存在。

  莫含壁的莊客部曲胡漢皆有,典型的邊地豪強部曲構成。

  不獨此時了,即便後面一些朝代,這些邊地漢人豪強的軍隊裡也是一大堆胡人。

  相對應的,胡人那邊也有一大堆胡化漢人——後世西夏最為典型,什麼梁家部(落)、白家部、秦家部之類。莫家作為劉琨時代留下來的大族,生活習慣也與中原大不相同。

  社會學中有個詞叫「涵化」,你同化別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別人影響,吸收胡人的文化元素和風氣習慣,中原士人稱之為「胡風浸染」。

  這是難以避免的,生活環境就這個樣,不可能不受影響。「此肉加了米麵?」邵勛指著剛端上來的一盆羊肉,奇道。

  「然也。」莫含輕捋鬍鬚,笑道:「許是匈奴傳下來的風俗,鮮卑人燉肉之時,喜加少許米麵,以為調和。我少時便吃這種肉,已然習慣了,不知可合大王口味?」

  他坐在邵勛對面,一人一個案幾,分餐獨食,沒有像胡人那樣不分餐一起吃,這倒是漢地風俗。邵勛吃了一口,道:「不錯。」

  其實調味料不太行,但出於對主家的尊重,他沒有說。

  不過桌上另一盤肉卻讓他覺得還行,連吃兩塊後,問道:「此似鹿肉。」

  「大王果善於射獵,大抵是嘗多了鹿肉。」莫含笑道:「此看精選上好鹿頭,置於水中,放足調料,純煮令熟。再撈出,用清水洗濯,製成二指大的臠,十分美味。」

  臠就是指小塊的肉。

  司馬睿剛去江東時,條件困難,彼時得到一頭豬,有人割取豬頸上肉獻給司馬睿,製成臠。時人認為,這是豬身上最美味的一塊肉,其他人不敢品嘗,於是出了「禁臠」這個詞。

  邵勛吃了兩塊鹿頭肉後,放下筷子,道:「數月前洛陽曾報,群鹿犯暴,殘食青苗,已為一大害,民人不得不立障防之,然收效甚微。此皆戰亂所害,十室九空,獸多人少,誠可哀也。」

  野生動物太多,怎麼辦?其實不太好辦。

  因為打獵是有門檻的,普通人根本沒那本事,邵勛以前就帶著軍隊在洛陽練兵圍獵,只有他們才能大規模捕殺獵物。大災之年,你跑到山中,獵物就在眼前,你都不一定抓得住。最後你餓死,獵物跑掉,是大概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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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最好不要再有戰亂。」邵勛說道:「君家居於雲中,儼然望族,難道不考慮名列郡姓之中,光宗耀祖嗎?」莫含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顫。

  讓家族名列一郡士族譜牒之中,是每個地方豪強的夙願。

  士人啊,天曉得這個稱呼有多麼讓人魂牽夢繞,莫含做夢都想當士人。邵勛看他那表情,心中暗喜的同時也有些嘆息。

  當士族幾乎成了全社會的「思想鋼印」。這他媽的,老子果真在逆天而行。

  不過士族也是有不同版本的,他儘量推行合適的版本就行。當士族不再那麼吸引人的時候,思想鋼印就慢慢消除了。「大王,雲中乃代國屬郡,亦能評定士族?」莫含強壓下激動,問道。

  「事在人為。」邵勛說道:「我在并州推行虜姓,評定等級,胡人還是很能接受九品官人法的,唯一的爭議就是你家高、我家低,不服氣罷了。」

  莫含想了想,有些想笑。

  你別說,比起漢地其他制度,九品官人法對胡人還是有吸引力的。他們內部本來就分三六九等,上下森嚴,以血脈為重。

  九品官人法推行起來後,誠如梁王所說,唯一的爭議就是各個氏族的高低。是的,是氏族,不是部落。

  一姓為一氏族,曾部就有很多氏族,相當於漢地不同姓氏的家族聯合起來住在一個塢堡內,由其中某一姓的塢堡帥發號施令。


  「莫君可知張通、田秩等輩?」邵勛問道。

  「聽說過。」莫含點了點頭,道:「張通乃烏桓人,馬邑豪強。田秩就是南邊陰館縣的,鮮卑人,不過非拓跋鮮卑,而是漢末步度根族人後裔,世居雁門。」

  步度根在漢末時率萬餘落鮮卑於太原,雁門一線放牧,故這兩地鮮卑人也是非常多的,但如今好像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族屬了,到了大晉朝,不少人直接被歸類為匈奴。

  「此輩亦想名列郡姓。」邵勛說道。莫含有些不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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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此處,莫含起身離席,拜倒於地,大聲道:「大王,莫氏一貫心向中國。暫冠胡朝,情非得已,今王師大至,喜不自勝,願為大王帳下鷹犬。」

  邵勛亦起身,將莫含攙扶而起後,道:「將軍之心,我豈能不明?張通、田秩等輩能評上士族,莫氏門第只能更高。而且,代國乃大晉藩屬,馬邑、雲中、代三郡士族,亦可入中朝為官。」

  「謝大王恩典。」莫含哽咽道。這是真的激動到不行了。

  他們家族靠經商致富,然後招尊民人、修築城池、且耕且牧,已然部曲甚多、家財萬貫。但連續多代人奮鬥,卻仍是鄉間土豪,即便他被劉琨闢為從事中郎,也是因為他熟悉鮮卑內情,且與猗盧關係良好,劉琨需要一個居中傳話之人罷了。

  如今梁王一句話就幫他提升了家門,這是再造之恩了。

  「只要心向朝廷,什麼都會有的。」邵勛笑道:「過陣子我會議設代國大中正,諸郡中正官,此事或有阻力,君在朝中,當知怎麼辦。

  中正官其實是一個非常要害的職位。看似無法直接任免官員,但他可以點評啊,在名聲就是一切的年代,這個點評權可太有說道了,不知可做多少利益交換。

  代國引入中正官制度後,胡人氏族頭領挨個點評,搞到最後別把部落點評散架了。

  「明白。」聽了邵勛的話後,莫含用力點了點頭,表態道:「仆會找一些相熟的部族大人,曉以大義,讓他們不要反對。」

  「莫含壁地屬繁時縣吧?」邵勛問道。「正是。」


  「那就是雲中郡了,我會給王太尉書信一封,請其介紹一風姿清博之士人來任郡中正。」「王太尉?可是琅琊王氏的王夷甫?」莫含驚道。

  「正是。」邵勛心中微微有些不爽。

  怎麼聽到王衍名字,一個個像是粉絲見到了愛豆一樣,老登的影響力真是不可低估啊。歷史上石勒要是不抓到就殺,而是留在身邊,估計後面就更難殺了。

  「太尉乃天上人。」莫含嘆道。邵勛更是無語。

  你要是見到王老登那柔軟的身段,就會祛魅了。離他遠了,才會覺得王衍有多好,天天和他待一起,你才會發現他不過如此,名過其實。

  哪天讓虎頭露下面,如果莫含知道他就是王衍的外孫,不知道會不會偶像夢破滅。談完這事後,邵勛又與莫含相對而坐。

  吃食很快撤下去了,換了茶湯。

  邵勛思慮一番後,說道:「你等築堡而居之人,與鮮卑不一樣,心中自當有數。昔年新舊之爭,便知遊牧索頭從未把你們當自己人。將來若有變,能依靠的只有朝廷。

  「大王所言乃至理名言。」莫含拱手道。他世居此地,當然明白這是實話。

  他也不是笨人,隱隱看得出來邵勛想拉攏他們這些地方豪強。

  理論上來說,他們與代郡、廣寧那邊的烏桓首領差不多,已經沒什麼嚴密的部落組織了,已經或者正在往家族化的方向發展。

  他們確實和遊牧部落不一樣,因為他們定居了,會靜下心來研究提高農田產量的辦法,也種桑麻紡織,同時還飼養了大量牲畜,每日驅奴婢出外放牧,但卻不會遊牧了

  像張通、田秩之類漢化得比較深的,家族裡讀書識字的人不少,與遊牧部落也不是一路人。梁王拉攏住他們,其實就分了代公之勢。

  一旦有變,純遊牧部落一個想法;

  半牧半耕的部落一個想法——這些人也是會遷徙的,只不過秋收時會回來;定居豪強一個想法。

  如此,力使不到一處,沒法團結起來共同對抗朝廷。這便是分化瓦解了。

  梁王應該也不介意別人想到這一層。

  就像他打仗一樣,堂堂正正,大勢所趨,給你想要的東西,把你拉到他的陣營。這他媽才是世間最高級的兵法吧?

  當天下午,邵勛離開了莫含壁,兼程趕往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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