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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章 行獵與政治(下)

2024-10-18 17:47:38
  「泰始之後,中國相尚用胡床貊盤,及為羌煮貊炙,貴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會,皆以為先。」

  大晉朝百姓還是很開明的,一點不排斥胡人的東西,覺得有用、有趣乃至好玩的就學過來,且不裝作是自己的,明明白白寫上習自胡人,非常大氣、自信。

  行獵完後置宴,已經流行整個北方的「羌煮貊炙」自然少不了。

  軍士們抬來了一頭小野豬,開膛洗淨之後,取來一根長矛杆穿著,然後架起來炙烤。

  豬肉離火稍遠,且不停旋轉著,往上面塗以豬膏、清酒、麻油,烤著烤著便「色如琥珀」、「又類真金」。作為平城最尊貴的客人,邵勛無可置疑是全場的焦點。

  拓跋什翼鍵在母親的催促下,笨手笨腳地在烤架前切了一塊肉,放入盤中,雙手舉著送到邵勛案前。一個字,孝!

  邵勛含笑接過,拿刀割取一塊,送入嘴中,嚼了嚼後,道:「入口即消,含漿滑美,不錯。什翼犍有心了。」「貊炙」一大特點就是不能烤得太熟,差不多了就割,割完接著烤,邊烤邊割。

  如果烤得太熟,那肉質就不夠鮮嫩,「澀惡不中食也」。

  你別說,東胡人的這套飲食理論頗得大晉士人青睞,因為他們也喜歡吃生魚片,故「貊炙」之術在中原非常流行,很多富戶都置辦了此類烤架,以及羌人水煮肉的食器。

  如果不是不得已,邵勛一般不吃生的東西,但今天他也不會掃了大家的興就是了,畢竟「貊炙」至少也有七分熟、五分熟的樣子。

  邵勛吃完一塊烤野豬肉後,代國將官、部落貴人們紛紛喝彩。

  中原的天上人哎,他說我們的食物好吃,於是個個與有榮焉,心中生出些許好感。「代公孝友明睿,異日必能承祖宗之休烈,闡先人之鴻猷。」諸葛顯又開始點評了。眾胡茫然,聽不懂...

  王豐、段繁、衛雄等人卻聽明白了,王夫人也聽懂了,頓時各有心思。劉路孤坐在下首,溫言詢問了一番,喜笑顏開。

  他剛剛聽說了一件事,諸葛顯贊他是「周勃」,於是立刻詢問養的幕僚,了解了周勃生平,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但他對諸葛顯還是有些好感的,同時也有些警惕。

  這些晉人最善於搖唇鼓舌,挑撥人心了。

  當年拓跋力微就受衛氏挑唆,默許部大們殺了長子沙漠汗,後來又醒悟,後悔了,然已無法挽回,遂為生平憾事。哼!你以為老子會上當?

  不過,什翼犍離親政還有些遠,至少要等十年八年。這段時間足夠廣寧王氏搞出很多事情了,他要盯著點。原王氏家令、新任雲中太守王昌意氣風發,一邊吃肉,一邊與人談笑。

  就代國而言,雲中太守就相當於晉國的河南尹。

  其實完全可以叫雲中尹的,畢竟他們是外藩,權力大得很。晉朝的梁王國沒有權力封爵,但代國可以。

  梁王沒有權力祭天,代國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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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中太守升格為雲中尹就是一句話的事情,但曹操沒法置魏尹、司馬昭沒法置太原尹、梁王沒法置陳留尹或平陽尹,且自漢以來,外藩屬國王侯一大堆,中原卻不見幾個,這就是區別。

  不過這都是小事了,代國制度粗疏,還雜糅了很多鮮卑遺俗,官制一團亂麻,不著急,等以後理清了再說。他現在更關心的是外部問題。

  聽聞代公祭天后,拓跋翳槐反應激烈,雖然目前還沒有公然拋棄晉國冊封的五原郡公的爵位,但這是遲早的事情了。王昌擔憂晉國大軍撤走後,萬一賀蘭藹頭、拓跋翳槐二人翻臉,大舉來犯,那個時候怎麼辦。

  想到這裡,他偷偷看了眼梁王。

  他正和一幫部落貴人們談笑風生,好似十分受擁戴,但是——王昌幽幽嘆了口氣,究竟時日還短啊。

  現在他只是讓浮動的人心稍稍穩定了下來,且局限於馬邑、雲中、代三郡,陰山以北那一片,主要還是靠王家、劉路孤、長孫睿、達奚賀若等人穩住,人心可比這邊浮動多了。

  有些人啊,別看現在和你談笑風生,但翻起臉來也很快,一點都不帶猶豫的。

  這個國家,迎來了蒸蒸日上的國勢,同時也種下了巨大的隱患。若有雄主鎮著場面,什麼事都不會有,可現在缺的就是雄主。

  王昌又瞟了眼代公。

  他正在吃肉,身邊也圍著不少人,以部落首領的年輕子侄為主。


  暗流涌動啊。

  篝火宴會結束後,酒足飯飽的邵勛招來了單于都護王雀兒、代國四位輔相、四位大將軍以及各個中小部落首領問話。「過冬草料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代公如同木偶一樣坐在他右側,王夫人則坐於代公右側,再加上官員、頭人們,新生代國的核心高層皆在此間了。

  這凸顯了他對自己的定位:雖有四位輔相,但相互之間的地位又怎麼可能平等呢?廣寧王氏理所當然要執牛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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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這些事的時候,別忘了繼續招撫游離在外的部落。這些人我不熟,你們要擔起責任來,莫要令其為翳槐招走。」邵勛掃了一眼眾人,說道。

  眼前這些人表面對你恭敬,鬼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

  八月初一朝賀、初二祭天之後,人心穩固了不少。

  朝賀或許沒什麼,但對部落首領來說,祭天會盟還是比較重要的,畢竟這是在騰格里見證下的神聖政治活動,違誓總不太好。

  當然,邵勛在七月下旬的那段奔走也至關重要,不然朝賀、祭天都不一定能來多少人.

  「大王放心。」王豐又說道:「廣寧王氏好歹深耕幾代人,有不少相熟的部落頭人,我會親自走一趟的。」

  邵勛點了點頭,用讚許的眼神看了眼王豐,又道: 「單于都護府會派一名參軍隨行。」

  不過他家認識的多為東部部落。那些頭人與王氏關係好,與祁氏關係更好,當初很多人就幫著祁氏打王氏,現在多多少少有些尷尬。

  邵勛擔心王豐年輕氣盛,到那些部落首領面前裝逼,反而不美,於是決定派個精通人情世故的參軍隨行,用大晉朝的虎皮為他造一造勢,撐住場面。

  「東木根山那邊,須得重臣鎮守,你們儘快商議一個人選出來」邵勛又道。


  王豐目光閃爍,最終頹然放棄了。

  那一片多為遊牧部落,也沒幾個熟人,真不是他能搞定的。

  不知不覺間,代國已隱隱分成平城派和東木根山兩派了,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新舊之分的狀態。

  「明年局勢不容樂觀。」邵勛讓人展開了一份地圖,在上面指指點點,說道: 「賀蘭藹頭現在還沒想明白,但他是有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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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一掃過眾人。

  有人面色坦然。

  有人面露思索。

  有人神情不安,糾結無比。

  還有人不敢與他目光對視。

  人心不一,這就是現狀。

  邵勛說這番話的目的,其實就是震懾。

  鐵了心與拓跋翳槐私下勾連的人可能震懾不住,但猶猶豫豫並未下定決心的人,多半就有點效果了。

  當然,他也沒說假話。

  如果拓跋翳槐願意降順,配合他攻打關中,那麼一切都好。


  如果拓跋翳槐不肯降順,甚至打著吞併王氏母子的主意,那就必須動刀兵了。

  至於戰爭的結果如何,不好說。

  但眼前這些部落首領們是見識了晉軍實力的,在大量烏桓乃至鮮卑騎兵配合下,大名鼎鼎的銀槍軍能把盛樂給打個底朝天。

  「跟著翳槐是沒有前途的。」邵勛收回目光,又道: 「他除了帶人劫掠以外,還能做什麼?而我可以讓你們做買賣。」莫含家可不就是靠做買賣發家的?不過他主要賣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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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牲畜、馬匹、藥材、牛角、獸筋、鳥羽、皮子,什麼都可以。」邵勛說道:「我就問一句,羊換季褪下來的毛你們拿去做什麼了?」

  邵勛目光掃了一下,看向劉路孤。

  「做毯子…………」王豐下意識說道。

  「有時候拿來搓繩子。」劉路孤回道;「氈車、氈帳、氈墊、氈帽、氈席都要用到,做氈衫的也有,少。」

  其實,草原上的一切紡織物,其來源多為羊毛,看名字就知道了,和「氈」有關。「羊毛用得掉嗎?」邵勛又問道。

  「用不掉。」

  「那不如賣到中原。」邵勛說道。

  劉路孤有些疑惑:「中原百姓除了需要氈毯外,要羊毛作甚?」這個問題邵勛也無法回答。

  其實,這年頭絕大部分百姓冬天都很難熬。

  唯一的禦寒衣物叫做「綿衣」,最初是指衣服裡面塞一些碎絲線頭之類,做成夾襖狀的衣物。


  但繅絲剩下的碎絲也不是普通百姓能用得起的,市面上有人專門收購,大部分百姓選擇出售換取更急需的物資。至於禦寒,往夾層裡面塞葦絮就行了——其實保暖效果很差,且就這樣的衣服也不是每個人都有。

  富戶禦寒則沒那麼複雜,他們穿皮裘,保暖效果很好。

  這玩意一直穿到北宋初,後來不知道北宋士大夫哪根神經搭錯了,狂噴穿著皮裹上朝的官員,說這是胡人的象徵,簡直就像是應激創傷一樣,太不自信了。

  邵勛其實也穿皮裘,還是他女人親手做的,十來件呢,換著穿都不帶重樣的,保暖確實好。但普通百姓不可能這麼奢侈,他們甚至連皮裘里最便宜的羊皮裘都不一定穿得起。

  簡而言之,他們需要一種保暖效果好的廉價冬衣:羊毛衫也好、羊皮襲也罷,都是可以嘗試選擇的對象,至少比劣質版的綿衣強多了。

  這些都是草原特產。

  當然,以上都是邵勛初步設想,但實施起來其實還有很多困難。

  絲綢是梭織技術製成的,羊毛則要用到針織,兩者不是一個技術路線。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中原沒有對應的羊毛紡織機器,哪怕是簡陋的單人操作的紡紗機,因為就不存在大規模的以羊毛為原料的手工紡織業。

  另外,羊毛清洗也是個麻煩事,需要用到鹼來去除油脂。這都是急需解決的問題。

  其實和草原做買賣,就這些東西,玩出花來也脫不開這個範疇,牲畜、皮革、羊毛註定是大宗,他們也拿不出其他東西。且羊毛還不一定賣得出去,目前只有士人會用到羊毛,主要是鋪在地上的地毯,有時候也會披在身上,其他適用場景很少的。

  「羊毛用不用得到,另說。」邵勛說道:「牲畜、皮子還是有很多人要的。你等皆是貴人,不缺牲畜和皮子,若能互市,其間有多少利?」

  劉路孤等人對視一眼,認真思索著。

  打不過你,沒法直接搶劫的時候,他們就會認真考慮做生意,因為對他們這些貴人而言確實有不小的利益。邵勛也不催促。

  反正今天就是起個話頭,讓他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具體實施還有很多細節需要完善,沒那麼簡單。

  他今天提的幾件事,比如早晚要收服賀蘭藹頭之輩,比如可以與草原部落互市之類,只有一個目的,即讓這些遊牧部落首領們掂量著點,別腦子一熱與拓跋翳槐勾勾搭搭,壞了他的大局。

  代國還不是一個有極強凝聚力的政治實體,邵勛算是操碎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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