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天子論學
2024-12-09 17:55:00
第388章 天子論學
經過精心的梳理和專門編寫,朱常洛在太學山東書院對士子和官員們講出來的內容已經更加系統。
但最初讓大家感覺到震撼的,確實是那個天子講壇本身。
朱常洛的感覺自然一般,這畢竟只是十分低級的擴音運用。
可也許是天子身份的加持,也許是他所講述的內容著實發人深省,因此不禁營造出一種黃鐘大呂、振聾發聵的傳道氛圍。
「子不語怪力亂神。夫子自言非生而知之,乃是好古,敏而求之,曰三人行則必有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古是什麼?朕以為,已存於世,便稱古;好古而求,便是格已存之物事,求其道理。夫子好學,不拘師者是何身份。夫子授業,因材施教,弟子三千,同樣投身各行各業。」
「越近乎道,越知大道無止境,越謙虛謹慎。剛入門,反倒容易以博學多才自居,藐視眾生,輕視其餘學問。這誠心正意跟在格物致知之後,正是要防著求學之人自滿自得。先賢諄諄教誨,如今後世子孫卻大多忘了本意,陷於窠臼而不自知。弟子不必不如師,父輩都盼子孫勝於己,簡單的道理到了治學上,怎麼就厚古薄今了?」
「朕今天講的,便是總體上今時定勝過往日、將來定勝過今朝的道理。這些道理,不妨溯古論今,從何為人、人所存之天地有何奧妙、人存於世何以自處自強來講……」
以朱常洛本身的知識底蘊,加上到了這大明已有十年余的熟悉和積累,他自然能在如今的學問體系基礎之上給出屬於自己的理解。
唯物和唯心的問題直到很遙遠的將來也一樣有許多爭論,朱常洛為什麼能在這裡其實也是一個謎題。
但對於朱常洛來說,這些不重要。
他有自己的明確目的,因此他自然會選擇對他有利的方向。
要讓大明有進一步的突破,大明的知識分子必須擁有更唯物、客觀的思維本色,不能再自以為聖賢經典就是治學、治世至論,以其他雜學為可輕視的對象。
這樣的人越多越好。
宋應星坐在大殿之中的蒲團上如痴如醉。
他聽著皇帝講上古時期,火、文字、石斧、陶器……從原先與野獸無異的採集漁獵到農耕畜牧,部落怎麼轉而為國……
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底層的原因又是什麼——此後傳承至今的郡縣,已經證明了當時就具備以更有效的交通等技術手段實際治理更大疆域的基礎,分封的舊制已經不能再更有效地發揮作用。既然已經有基礎,已經有可能,就一定會成為現實。
最終漢征西域,大唐萬國來朝,便是明證。
至於科舉取士,背後一樣有造紙之功。學問能更快捷有效地傳播,憑什麼還只是世家大族能稱為治國之材?唐之盛,自然有唐太宗笑曰天下英才盡入吾彀中的功勞,寒門之中,又豈會儘是庸笨之材,無非過去沒那個條件罷了——若仍是諸國並立紛戰不休,保命猶不能,怎麼求學?
而如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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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萬事萬物,從來沒有停止變遷。學問之道若是一直恪守先賢教條,那就無異於固步自封。明初時,我大明火器獨步天下,大明海船遠下西洋。嘉靖時,官兵已頻言西洋船堅炮利,大明已經需要師夷長技。這倒沒什麼,擇其善者而從之嘛。但這已經說明,只讀經典,只治四書五經,會出問題。」
「民以食為天,農學、水利、工程營造……哪樣不重要?」
「國為家之護,經濟、軍備、交通……哪樣不重要?」
「而國計民生,根基都是學問。治學有成,可保民生,可衛家國,可上下一心,是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出而為仕,或有專才,或融匯貫通,都能一展抱負,這並非是售於帝王家,而是做那國家肱骨、頭腦,讓我華夏文明能得以長久屹立於世界。此天下蒼生子孫萬世之幸,非一家一姓之幸。」
「普天之下,人人要吃飯,則求諸田地,於是農夫學著如何打理莊稼,有志之士學著興修水利,智者參悟曆法天時。人人要穿衣,於是織造、印染……富貴人所共求之,但歸根溯源,都是要取天地萬物為用,從中生產財貨。要生產更多,除了勤奮,更緊要豈非學問?治學,不能只治馭人之學。學問大道,豈能少了自然格物?」
藻井和水缸的共鳴里,虛弱地通過棉線傳向外面的喇叭里,是天子不容置疑的聲音。
宋應星遙遙看著端坐於那裡的皇帝,只聽他最後說道:「學問是最重要的生產之力。學問萬千,須知人傲立天地間,自然格物便如腳踏實地,這才是根基。」
殿內殿外,官員和士子們隨後都起身,長揖著執弟子禮。
「謹受教!」
這是太常寺里的官員之外,皇帝第一次面對這麼多的普通士子宣揚他的治學取向。
對整個大明來說,這自然十分關鍵。
天子的學問論述並不玄,反而很通俗。
或有一些飽學之士仍能從一些細節角度去反駁一些東西,但至少絕大多數人是找不出破綻的。
能夠自洽貫通,不是學問大家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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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名鼎鼎的「千里眼」,到剛才那講壇的傳聲之妙,還有折光為虹的稜鏡,包括鐵球落地、鐵浮於水……
實驗本身固然令人稱奇,但「學以致用」才是根本,博研院的供奉們也會解說一些將來可能的用途。
一時不知多少目前只流傳於博研院內部的新名詞從他們嘴裡講述出來,宋應星像逛廟會一樣應接不暇。
朱常洛則已經回到藏書樓後面的原先王府的藩王和正妃寢殿院落里休息了。
這是王府里仍舊保留下來的最後一部分了。
現在,是伴駕官員和山東官員們在這裡。
其中最阿諛的,當然是從曲阜趕來的孔尚賢。
皇帝的下一站就會從泰山西面直接先去曲阜。在那裡,他還要去一下孔廟。
誰都知道皇帝這並不是要尊孔,他的學問已經不將孔子看做至聖。
皇帝只不過對孔子治學的態度、為人的道德要求表示肯定,順便嘛……後人不肖,孔氏出了這麼多事,皇帝只是對天下表示他尊敬的是孔子這個先賢本人,是學問本身,而非儒門。
「只稱先師?」
朱常洛似笑非笑,孔尚賢跪在地上高舉奏疏:「臣等闔族共情,還望陛下恩准。今日受教陛下學問大道,如聆仙音,臣更加慚愧。先祖在天有靈,見後世子孫以先祖大成至聖先師名號洋洋自得,恐怕也慚愧難當。」
朱常洛漫不經心地說道,「夫子所處之世確實是舊制已然禮崩樂壞,其學問於當時自然是一時大成。」
「當時有成,如今卻恐怕有誤後世學子精益求精,那卻失了先祖盼天下人知書達禮之本意。」孔尚賢仍舊叩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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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從哲斟酌著說道:「衍聖公精研格物致知論,學問之精進,天下無人不知。今孔氏族人共請,臣以為可以議一議。」
「議一議?」朱常洛笑著看他。
「正是。」方從哲點頭道,「陛下出巡授業天下學子,恐怕仍有不少愚頑之輩不能領悟精義。夫子封號,京里議起來,朝野自然都會議起來。」
謝廷贊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是個非常懂上意的人,能成為八相之一,並非無因啊。
「說得也有道理。」朱常洛肯定了這個意見,隨後看向孔尚賢,「搞出闔族共請的事,未免著相了。家大業大了,哪一族不會出些卑劣子弟?夫子一脈樹大招風,你們如此驚懼,倒叫有些人議論朕和朝廷逼迫過甚了。」
孔尚賢滿背冷汗,跪在地上說道:「臣與族人確實是誠心醒悟,這既是臣等治學之謙慎,也是臣等治家之嚴明。為子孫計深遠,正該戒驕戒躁。」
「那確實難為你了。」
朱常洛頓了頓之後,讓他先起了身。
「若要治家嚴明,那正該敞開了、深入了講一講。」他看著的是眾人,「許多事該與不該,是非有公論。尊先師為至聖,以祖制為不可違,是因為對,還是因為好用?」
「……」眾人一時不知怎麼接話。
「是取巧法子。」朱常洛淡淡地說道,「人無完人,夫子是至聖,後人若學問不精、私德有缺,無非多了個藉口,畢竟世間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可稱聖?天下讀書人皆尊夫子為聖,舊道理就是至理,以之相辯,便是不敗之地。天子也有聖明昏庸之別,以之相諫,再眾論成城,也可以約束天子。取巧,好用。」
孔尚賢的身軀肉眼可見地抖了抖。
「所以難為你了。畢竟嘛,天下儒門子弟,都把夫子抬得高高的,儼然一教。夫子後人,一時為天子所用,一時為天下官紳所用。」
朱常洛把這個問題點破了,正如他說的敞開了、深入地講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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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指了指孔尚賢:「治家嚴明,要從這個深度去好好想一想。前人就算栽了再大一棵樹,也要後人好好養護,不是一味躲在樹下遮風擋雨,乘涼歇蔭。天有不測風雲,若偶有天災人禍,大樹傾倒那就悔之晚矣。」
孔尚賢又跪下連連磕頭:「陛下所言,臣一定謹記於心,一定明告族人。」
「你難,朕也難。」朱常洛再次讓他起身,笑著搖了搖頭,「朕何嘗不是在太祖種下的大樹下乘涼?只是國內國外一直在變,先帝數征之後,財計又越來越艱難。西洋人,韃靼人,女真人,哪個不是虎視眈眈?朕若只是安享尊貴,朕大約還能安逸過一生,朕的兒子可就不一定了。」
這話說得眾人心裡一陣恍惚。
這裡沒有幾個毛頭小子,大多是萬曆朝過來的。
十年以前,大明是個什麼狀況,他們心裡也都有自己的判斷。
青史昭昭,像大明這樣開國已經兩百餘年的,著實隱患重重。有洞見的,像當時的趙志皋那樣斷定大明已經亡國有日的又不是沒有。
這亡國有日不是說很快,而是一種大勢。
如果沒有巨大的改變,它必定是不可避免地走向那個結局,無非方式和過程無法清晰預見罷了。
但如今,大明確實像是生生止住了這種勢頭,以至於已經有不少人高喊中興盛世。
實際上皇帝今天在這裡說的這些話,則證明他並不認可這種判斷,反而在準備觸及更根本的問題。
那就是官紳在新政、新學之下如何自處。
孔家只是天下不知多少大族、大戶里的典型代表。有人家是前人種下了大樹、開闢了基業,有些是這一代人成為了大樹,正在開闢基業。
開闢基業當然不是壞事,這是人之常情。
但皇帝要求的是「不甩鍋」。是非自有公論,有違國法、偷逃賦稅當然就是不對的,欺壓百姓、侵田奪產也是不對的,這些不對,難道要一直依靠官官相護、齊心壓制新政保持現狀掩蓋下去?
皇帝說,解決不了真正問題。
那要怎麼解決真正問題?
答案似乎是那句話:別覺得肚子裡有了些墨水就高人一等。
如今,這種高人一等是通過什麼來體現的?
士紳優免,士子在官府面前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