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本性如此
2024-10-22 03:22:58
第192章 本性如此
殺人。
爆心。
活了幾十年,不是沒見過屍體。
但也不過是被斬首的人犯,被打死的蟊賊,被傳首的魔門,被剿滅的海盜,失足落井的奴婢,自縊身死的小販。
他們橫屍當場,鄭員外遠遠觀著。
死亡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一場異域的戲曲。
與他無涉,與他無妨。
但是在這一刻,這位花州豪富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死亡,是如此可怕。
殺人者甚至停在原地,若無其事,就像隨手拍死了一隻蒼蠅。
「你來說。」
兇手甚至沒有解釋「我為什麼殺了他」。
雲華堂的貴人徑直詢問道:「李白龍的文章,怎麼應對?」
鄭修遠望著老吳的屍體。
七家書店,三台劇院,兩座彩樓,從戲班的班底武行做起,三十七年改了命,鐵馬笛吳生根,花州曲壇的傳奇,每年有無數年輕人在戲班劇樓中苦熬,立誓要做第二個鐵馬笛……可他一生的功業在此刻煙消雲散。
鄭修遠再看周圍,曲詩文會的同行們蒼白著臉,瑟縮著汗出如漿。
每一個人都是這個行業的傳奇,誰沒有做過一兩件能吹噓終身的大事?此刻卻瑟縮如鵪鶉,因為有人不在乎。
此種思緒所帶來的猶疑嘆息只有短短一瞬,卻是兇手所不耐煩的漫長時光,頃刻之間,手如鐵鉗,已按在鄭修遠頭上。
令人怖懼的殺氣從頂門滲落:「你也沒辦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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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為止的一切成就、財富、社會關係與家族底蘊,都是不值一提的笑話,在對方眼中,他不過是一隻想殺就殺的螻蟻。
鄭修遠甚至覺得有些荒謬,有些想笑。
自始至終,他鑽營,他站隊,他討好,他賣命,乃至兒子的選擇與投效,全都是為了一件事情。
——為了鄭家不再是有些人想殺就能殺、想欺就能欺的螻蟻。
為何如此?
為何如此!
難道這訴求……很過分嗎!
他只覺馬伏龍的鐵手慢慢收緊,命在頃刻之際,當下嘶聲大喊:「有辦法!有辦法!」
無情的鐵手鬆開些許:「說。」
鄭修遠快速說道:「李白龍寫此文章,明顯有備而來,從輿情傳播而論,短時間內,我們已難以與這篇文章與其思潮對抗,所以應當暫時避其鋒芒,用其他的話題大水漫溉、轉移注意力,冷卻淡化此事……」
就在此時,有人低低咳了一聲。
鄭修遠聽出了這是雪松書局當家韓凜松的聲音,平素里與自己的關係不太和睦,為人卻心細警醒,聽到這聲低咳,他心中一凜。
——這必然是示警!我說的這話有什麼問題?
不好……老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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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先生。」馬伏龍淡淡問道,「鄭老闆與吳老闆說的一樣,你咳嗽一聲,是另有高見嗎?不妨說來。」
韓凜松絕望地看了一眼鄭修遠,面露後悔之色:「我、我只是……」
鄭修遠連忙道:「是我說錯了!既然堂主不想與李賊妥協避讓,那就迎擊鏖戰,咱們集思廣益,總有辦法,堂主,韓兄智計過人,也能幫上忙!」
馬伏龍歪了歪頭,譏笑。
「怎麼,想了一晚上都沒好辦法,天一亮就被李白龍打得『難以對抗』,眼見著要死人了,反而『總有辦法』了?」
他笑了起來,笑容燦爛,甚至露出牙齦,反而讓眾人覺得遍體生寒。
「鄭老哥,先前吳老闆跟你說了類似的話,說鬥不過李白龍,我見他自挫銳氣,一時惱了,失手殺了他。現而今你說了與吳老闆同樣的話,我殺他而不殺你,豈不顯得吳老哥死得很冤枉?」
鄭修遠一時驚恐,下意識後退兩步。
「這樣吧,既然韓老闆如此仗義,冒險向你示警,不如……」馬伏龍轉頭向他微笑,「由他代你去死,你答不答應?」
瘋了……瘋了!
鄭修遠心臟狂跳,嘴唇顫抖。
作為一個人,他有羞恥心、有是非心、有報答心,血性和正氣都催促著他說話,說——韓兄為了救我而出聲示警,我豈能壞了他的性命?
可是,說不出口。
馬伏龍瘋了,他真的會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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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郎都死了,鄭家還有希望嗎?
一念及此,嘴唇就像是封了膠泥,竟張不開、說不出話。
韓凜松嘶聲道:「不!我不願意!」
話音未落,馬伏龍推著他的腦袋,按砸在了牆上。
雪白的牆面便似摔破了一袋染漿,暗沉的斑色飛濺開來。
鄭修遠身體劇震,仿佛這一下撞到了他的魂上,把他撞得四分五裂,他身體晃動,坐倒在地,露出痛徹心扉的悽然神色。
在場的商人們有不少人死死地咬住了手,不敢發出半點哭聲。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從未想過,自己也有成為魚肉的一天。
早知道投靠漕幫會被這樣對待……
當初還不如早早臣服了李白龍!
馬堂主的低笑聲響徹偏廳。
「你們覺得,李白龍本領高、方法多、手段妙,你們怕他,你們覺得打不過他……這不對。」馬伏龍在眾人面前巡視。
「——你們應該更怕我才對。他辦法再多、手段再妙,也不過是借著朝廷和昭王的勢,打著別人的旗幟,藉助更高的力量,達成自己的目的。你們怕他?那為什麼不怕我?我代表著這股力量本身!」
他冷厲癲狂地笑著,將失魂落魄的鄭修遠拉起,扳著他的頭,強迫他去看韓凜松的無頭殘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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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鄭修遠耳邊低語。
「都是因為你,他才會變成這樣……」
「如果能再勇敢一點。」
「如果能再強大一點。」
「是不是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這一切是不是你的問題?」
馬伏龍的低語宛如惡魔的吟唱,似哭似笑,扭曲而殘忍。
「後不後悔?難不難過?內不內疚?想不想為他做點什麼?」
鄭修遠愣愣地望著這一切,牙關緊咬,情緒在心中翻騰。
他拼命眨著眼睛,吐著氣。
——卻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就在這時,馬伏龍又湊近他的耳邊。
說話。
「不,一點也不,其實不後悔,不內疚,不難過,所有的表演都是裝的,包括你的憤怒,你一點不在乎,你只是在慶幸,你想要的東西有很多,權勢,地位,傳承,家族,唯獨沒有憤怒和愧疚……」
「因為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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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性如此。」
這一剎那,惡念延伸,無形的眸光從瞳中挪轉,於別身綻放,畢竟鄭修遠等人早在先前,已經加入了廣義上的漕幫。
他眼中掙扎的愧疚與痛苦,漸漸消散於無形。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更清楚地認識自己、認識命運。
是啊,還裝什麼呢。
除了跟雲華堂一條路走到黑,還有別的選擇嗎?即使有,也會連累兒子,自身也難保全……只有這條路了。
況且,這條路上,什麼都有,我都想要。
更不能死,要活下去,要得到……為了自己!
馬伏龍淡淡道:「辦法。」
鄭修遠毫不猶豫道:「協助我引導輿情的粉頭們不肯用命,錢已經無法收買他們……得讓他們害怕,才能讓他們聽話!」
「調你一部漕兵。」馬堂主問道,「計劃。」
「駁不倒這文章的內容,就駁倒作者和人物的動機!」
鄭修遠生死幾度,此刻已是看破了一切得失,不再顧忌懼怕。
他冷然道:「就說馬小姐一直是個喜愛俊男的蕩婦,不顧人倫,看上了自己的師侄,加以勾引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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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會長露出陰冷笑容:「立意再高、情緒再深的文章,論起傳播度,也及不上專攻下三路的謠言!男女之情,不倫之戀,名門醜事,官器私用……這些東西加在一起,比他的文章更加吸引眼球!」
鄭修遠這樣說著,轉而看向馬伏龍。
對方聽了他的計劃,眼神激烈變幻,表情扭曲癲狂。
最終,馬堂主的表情平靜下來,變得釋然。
說服別人,有時就是說服自己。
——這些都是細枝末節,都不重要,只要目的達成。
「好,就這麼做。」
同意了鄭修遠的計劃,馬伏龍看向其他商人:「你們怎麼說?」
連續送了兩條人命,眾人不僅不敢說話,連發怒亦不敢,在更高層級的權勢和力量面前,他們也不過是粗鄙低賤的凡塵。
於是他們迅速應和道:「唯堂主與會長馬首是瞻!」
有人還要自行發揮,熱切道:「我等一定萬眾一心,追隨鄭會長,用盡全力,駁倒批臭李白龍的狗屁文章!」
話音未落,手刀劈中他的腦袋,將那人打得頭顱扭曲碎裂。
「錯了。」
馬伏龍的眼神突然變得溫柔起來,竟從懷中取出了一本小冊子,赫然便是《來花州三天,七師叔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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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開此文,似哭似笑,淒淒切切,輕聲道:「寫得很好,真好。」
待到商人們領命而去、狼狽逃走,馬伏龍還在抱著這文章看了又看。
他時哭時笑,有時輕輕點頭,有時蹙起眉,仿佛有什麼地方寫的不對,過了一會兒,又仰天長叫,捶胸頓足,甚至開始扇自己的耳光、喃喃咒罵。
過了一會兒,凌道人推門而入。
望著神態混亂的馬伏龍,他並不以為奇:「堂主,還順利嗎?」
馬伏龍淡淡道:「死了幾個人。」
「我會處置好。」
死者們的家屬,以及可能報官的隱患。
花州是皇道祖地,官府中又有李白龍,事情會麻煩些,可也只是麻煩罷了,只要安排好頂罪的人,問題不會太大。
誰讓這些商人已經加入漕幫了呢。
至於那些商人們,也得安撫和敲打一番,不過同樣不是什麼問題……漕幫已經在他們身上花了這麼多錢,還能讓他們反水投降李白龍?
凌道人又問道:「馬小姐的事情,已經定計了嗎?」
「嗯。」
馬伏龍的目光從文章上收回,淡淡道:「一定將她從花州趕走,完成雲公之囑託,使其無法干涉我們的事業。」
「嗯,壞其名聲,污其聲譽,也能一舉兩得、防止她真的涉入命座計劃。」
凌道人對這桶瘋狂的污水毫無意見,撫掌道:「畢竟,一個劣跡斑斑、聲名狼藉的蕩婦,得不到漕幫的認可,更得不到天命的垂青……嘿,原來如此,難怪當初堂主發現馬小姐到來,第一反應便是要去抹黑她的名譽。」
「除了想把她氣跑之外,還存著這種打算——她名聲若污,得不到幫眾的認同和尊重,自然也難以登臨命座……」
馬伏龍眼神稍凜,冷聲道:「雲公早有命令,要趕她走。」
「是,所以我感嘆世事之奇,如果雲公的命令是另一種,那今日李白龍做的事,就得我們來做了……」
凌道人說到這裡,忍不住嘆道:「李白龍果然是天下英才,這事兒若由我們做,恐怕做不出這等聲勢效果,這文章直指人心、老練至極,居然是一人一筆所作,此人作為敵人,委實可怖……」
還未說完,外面突然有人來報。
「怎麼如此大驚小怪?」雲華副帥叱道,「越發不懂規矩了,我與堂主議事,就這麼冒失地闖進來?」
「——是李白龍!」
作為雲華堂的頭號敵人,李白龍的一舉一動都享受著「立刻通報」的待遇。
報信的頭目言簡意賅地說道:「李白龍親自帶隊,去雲江各碼頭派送文章、僱人念報,專講他七師叔的好處和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