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可悲的厚障壁
2024-10-22 06:24:23
第7章 可悲的厚障壁
周日一早,張潮就揣著身份證出門了,他要去開個銀行帳號,好收稿費。
時代讓一些事情變得沒有儀式感,比如稿費就是如此。張潮記得初中的時候發表了作文,稿費會以匯款單的形式寄到學校里,然後語文老師或者班主任會拿著單子到班上大聲喊:
「張潮,你的稿費到了。」
雖然稿費只有5塊錢、10塊錢,但那種在眾目睽睽之下上講台「領獎」的感覺難以忘懷。
如今倒不是不能選擇收稿費單,然後再去郵局兌換現金,但是那就必須把自己的身份信息寫清楚。張潮不想在「午夜潮汐」這個ID的名氣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前暴露身份。
就在張潮忙著開戶這些事的時候,蘭婷已經頂著一夜沒睡的黑眼圈,癱軟在床上。
昨晚她拿著張潮這首《我是使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在網絡上反覆搜索,甚至勉強翻譯成了英文,在古哥網上也搜了一通——都沒有找到任何相似的詩句。
她又翻出家裡訂閱的近年來的《星星》詩刊等文學雜誌,同樣沒有任何收穫。
「難道,難道真的是他自己寫的?」所有的不可能排除以後,那麼剩下的選項再不可能,也是那個答案。
蘭婷把張潮當做對手,是因為張潮作文寫得再好,那也只是作文,是學生所作。
而看到張潮寫下「我是流水中較大的那塊石頭,將淚水分成兩份」時,蘭婷知道張潮寫的已經不是學生作品,而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在寫一首真正的詩。
《我是使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沒有一個華麗的詞藻,沒有一句造作的抒情,沒有一字刻意的押韻,只用最平凡、最瑣碎的生活日常相組合,就構建出一個兒子對父母最深沉的感念和懺悔。
再看看自己寫的那篇得意之作,頓時恨不得馬上撕掉。
身為一個頗有家學淵源的文學愛好者,她知道寫作上的有些門檻,有些人一輩子跨不過去,有些人努力一番可以跨過去——而有些人,則生來就在門檻裡面。
比如朦朧詩派(雖然幾乎誰都不承認自己是這派的)的代表詩人顧城,在他8歲的時候,就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楊樹
我失去了一隻臂膀,
就睜開了一隻眼睛。
看過楊樹修枝的一定懂得其中妙處:楊樹枝條被砍下以後,樹幹上的疤就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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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自己知道張潮為什麼上了高中就不參加作文比賽還有徵文——初三那場比賽,就已經證明了他的寫作水平已經超過了普通高中生的天花板。要想突破,就不能在原先的框架里打轉。
不參加比賽,那就是在「閉關修煉」,就像武俠小說里那些高手,要想突破境界,就必須與世隔絕,專心致志。
學生作文對張潮來說太幼稚了,甚至只會妨礙他探求文學大道。可笑自己還在其中摸爬滾打了三年。想到這些,再看看臥室書櫃裡陳列的各種獎盃,蘭婷頓時覺得自己是個笑話。
自己和張潮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想到這裡,蘭婷又翻身下床,到客廳抄起電話,撥出了一個號碼:
「餵……舅媽,我是婷婷,舅舅在家嗎?……太好了,我現在過去。」
另一邊,張潮也辦好了銀行卡,回家前順道拐去一家電腦店,花10元買了一張3.5寸軟盤,方便把文章從廣播室電腦複製到微機室的電腦上。廣播室的電腦並沒有聯網。
雖然2004年,U盤已經出現了,但是學校那批舊電腦只支持軟盤。一張3.5寸盤,容量只有1.44M,連一部長點的小說都存不了。
回家以後,他就把寫作的事告訴給了父母,當然不是全部。一來這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二來博客中華或者以後什麼報社、出版社有電話打到家裡,也不會被當做詐騙。
張父張母聽完沒有太詫異。兒子會寫作他們一向知道,只是沒有想到水平竟然到能給大報紙投稿的程度。不過也特地交代,不能因為沉迷寫作而耽誤了學習。
張潮心想這不是要瞌睡就來枕頭了嗎,一模考砸有藉口了!
這方面倒是張父更懂,畢竟是老廈大生了,就詢問道:「你寫的都是什麼文章?有沒有底稿,給我看看。」
張潮回答道:「沒留底稿。不過都是批評,批評『新理念作文大賽』。可能人家覺得這個有噱頭吧?」他知道父親比較崇尚沖淡平和的文章風格,自己那三篇近於危言聳聽,攻擊性太強,看了父子間恐怕又是一番口舌。
發表以後他們就算看到了,自己也不在家裡,吵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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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會改變的嘛。這幾年他們的比賽越來越功利,文字也越來越模式化。我就忍不住批評了。」
「你怎麼突然又對寫作感興趣了?上高中以後,你就沒問過我作文,也沒再往家裡拿作文比賽獎盃了。」
張潮沉默了,沒有回答。
「你不想說就算了。能重寫拾起筆就好。」張父也不追問,而是寬慰道。
張潮心想,我倒是想說,可我真忘了……時間能磨滅很多記憶。二十年過去了,當初自己為啥中二地不願意參加比賽,實在是記不太清。
這時候,家裡的電話響了,張母去接了電話,不一會兒,出來對張潮道:「一個叫東方興的找『午夜潮汐』,說是文章發表的事。」語氣欣喜,估計是想不到兒子說的竟然這麼快就被證明了。
張潮去客廳接了電話:「餵……東方興先生,我就是『午夜潮汐』,初次通話,十分榮幸。報社那邊有反饋了?」
電話那頭的東方興一愣,張潮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年輕,還帶著男性剛渡過變聲期之後那種特有的清亮。對方才20出頭?不過他很快調整好,繼續說道:
「您聽起來真是年輕,冒昧的問一句,您還是大學生?」
「年齡不影響發表吧?」
「倒是不影響……英雄出少年啊。我幫您問過了,《南國周末》願意獨家登載你的稿件。」
「稿費標準呢?」
「《南國周末》的稿酬標準一向是每千字80-120元,這次獨家用你的稿件,他們願意出按120元給。三篇都要,差不多一萬字整,大概就是1200。稿件登出以後的次月支付。」
張潮沒有意外,2004年左右報紙雜誌的稿酬差不多就是這樣。這年頭平均稿酬最高的其實是《故事匯》,有千字300左右,誰讓它銷量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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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潮現在還沒有什麼名氣,自然沒有什麼特別待遇,於是爽快的答應了。
不過東方興還有別的事談:「昨天怎麼沒有看到你更新?」
張潮答到:「周末嘛,總得休息一下。下周一應該能恢復更新。以後準備一周寫2-3篇。畢竟想『新理念』大賽這樣能從多個角度切入評價的社會公共事件不是天天都有的。」
「你打算專門走社會批評路線嗎?」
「當然不是。文藝批評,小說,散文,詩……都會寫。哪能全寫批評,我可當不了迅翁。」
「哈哈……你不想當,有的是人想當呢。『當代迅翁』,不知道多少人在搶這個帽子。」
「這頂帽子誰愛戴誰戴,反正我不戴。您有事就直說吧。」
「你是爽快人,我就不客氣了。《南國周末》的編輯想讓我轉告你,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成為他們的特約作者,以後有稿子可以優先投他們。他們很看好你。」
「……」張潮不置可否。東方興是博客中華的掌舵人,怎麼可能為他人做嫁衣。
東方興聽張潮沒有反應,只能繼續說:「其實我也很看好你。所以這次特地把你的兩篇文章做了首頁推薦。《南國周末》也是在我們博客中華的首頁上看到你的文章的。」
戲肉來了。張潮先給東方興再次表示感謝,再問道:「您是不是擔心我以後稿件都投給《南國周末》,不在博客上放了?」
「《南國周末》影響力雖然大,但畢竟是傳統媒體,受眾始終有限。但我們博客中華就不一樣了,網際網路的傳播是無遠弗屆的,任何一個網民,只需要輕輕一點,就可以看到你的文章。你知道現在中國有多少網民嗎?一個億!……」
東方興在滔滔不絕給張潮畫自己和面的網際網路大餅,殊不知張潮來自20年後,早就免疫了,只靜靜聽東方興裝Boy。
東方興畫了十分鐘的餅,發現張潮始終回應得不咸不淡,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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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興說道:「你的文章,只要質量沒問題,我們可以重點推薦。而且透過我們的平台,你的文章也可以讓更多傳統媒體看到,他們轉載了,也會給你稿費。不過……」
「不過什麼?」
「我希望傳統媒體轉載你的文章的時候,可以帶上博客中華,比如署名,可以是『博客中華·午夜潮汐』。」
張潮考慮了一下,說道:「那為什麼不能是『午夜潮汐(博客中華)』呢?」
「……」東方興一時無語。
「署名關係著版權,即使筆名也是一樣。雖然我相信您的信譽,但我希望能更正式一些。目前這三篇,我可以口頭答應您,《南國周末》刊載的時候,可以在引語或者結尾部分加上『博客中華』字樣。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我也可以把文章轉載的代理權,委託給您。至於如何聯合署名,我需要一些法律層面上的保證。」
東方興沒想到這個聲音稚嫩的小伙子,維權意識竟然這麼強。在網際網路發展的早期,版權意識是很弱的,甚至有人認為分享精神就等於可以任意盜用別人的作品。很多有才華的作者隨手寫隨手發,別人隨便轉隨便偷,都不以為意。
「怎麼,我提的要求很過分嗎?」
「不過分,不過分。你有這個意識很超前啊!我會請律師起草一個協議,把我們雙方的權利和義務講清楚。不過我需要知道您的真實姓名和收件地址,否則這協議可不會自己飛到你那裡。」
張潮這才把自己姓名告訴了東方興;地址則猶豫一下,決定還是告訴他學校地址——畢竟自己每周只有不到一天時間呆在家裡——當然沒說自己是哪個班的學生。此外順便把新開的卡號告訴給了東方興。雙方都確認各種信息無誤以後,才結束了通話。
掛掉電話的張潮一轉身,就看到父母站在身後,恐怕已經全程旁聽了,所以二位的表情有些目瞪口呆,可能是沒想到兒子竟然能這麼從容地與人交涉,維護自己的權利。
「你都是從那兒學的這些?」張母疑惑地問道。
「……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上個星期被陳歡傳球砸了下腦袋,然後就會了。」
「……你猜我們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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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遠在燕京的東方興看著寫著張潮姓名、地址和卡號的小本子,心想原來是個年輕老師,想必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才有空寫文章,難怪都是半夜發博客,ID叫做「午夜潮汐」。
不知不覺,就到了周日下午,張潮吃過午飯,就提前回了學校,和陳歡打球。
陳歡看到張潮的新造型,眼睛都直了,還想上手去摸張潮的頭,被他一把把手打開了。
陳歡嘖聲道:「你這都快趕上我帥了,去哪兒理的?我知道了,你這是抓住青春的尾巴,要泡妞啊!說說,看上哪家姑娘了?」
張潮一個跨步繞過陳歡,把球投進,然後才道:「不談戀愛就不用打理個人形象了?我青春長得很,不著急這一時半會兒。——這火車頭的新球太硬了,便宜沒好貨。」
陳歡不依不饒,繼續猜道:「是蘭婷?個子矮了點,但是長得挺漂亮,關鍵是……」說著說著,陳歡雙手在空中各畫了一個半圓,「嘖嘖,你小子有追求啊!」
「傻大個,你說誰個子矮?」蘭婷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球場邊,怒氣十足地瞪著陳歡,還用手也比劃了一下陳歡剛剛的手勢,「說說看,這又是什麼意思?」
陳歡嚇了一跳,他嘴上是花,可是只敢在男生群體裡花,對女生是萬萬不敢的,何況是蘭婷這樣老師寵得很的學霸。
張潮替陳歡解了圍,對蘭婷解釋道:「他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開個玩笑。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蘭婷狠狠盯了陳歡一眼,沒有繼續追究,回答道:「我要整理這次徵文投稿。」
「哦。那我那篇你找到『原版』了嗎?」
「……」蘭婷心想你真實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她的性格不會迴避自己的錯誤,索性大方的承認,「確實沒有找到,是我小看你了。」
張潮微笑著說:「那我今天可以去廣播室用電腦了嗎?」
蘭婷道:「可以是可以……不過,你要告訴我,你是怎麼變得這麼利害的?是什麼書啟發了你,還是……有哪位高人指點?」
張潮一愣,怎麼你也這麼問,於是再次答到:「說來你也不信,我上個星期被同宿舍的劉旭陽打了一拳,突然就覺得大腦一片清明,然後就會寫了。」
接著指了下陳歡:「不行你問他,是不是真事。」
陳歡當然猛點頭,道:「我作證,這小子就是被劉旭陽一拳打開竅的!」
蘭婷怒道:「你把我當傻子嗎?你不願意說算了。」然後就氣呼呼地離開了球場。
張潮把球一丟,跟在蘭婷後面,追著問道:「你可不許耍賴啊,都說好的。我現在就想寫東西,你現在就給我去開門……」
「不開不開就不開,你自己說下周開始。」
「誒,反正都要用,提前一天怎麼了……」
「讓你把我當傻子!」
「我說的都是真的……」
年輕的聲音響徹空曠的校園,消融在藍得有些出奇的天空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