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刻舟求劍
2024-11-27 03:06:24
第193章 刻舟求劍
洛城外廣濟寺。
子時深夜,寺廟內的『借虛堂』傳來動靜,一塊木頭地板被人頂開,佘登科當先從地道里鑽出個腦袋,而後嚇了一跳。
借虛堂里點著燭火,兩名護寺僧在釋迦牟尼佛前打坐觀想。
聽到動靜,兩名僧人一同睜開眼睛看去,又一同閉上眼睛,如萬事皆空,根本沒將佘登科放在心上。
佘登科原本看到這兩名僧人還有些驚懼,待到他們合上眼睛,這才趕忙對地道里說道:「快上來吧。」
世子、梁貓兒背著梁狗兒、佘登科拉著春華,一起從地道鑽出。
佘登科將地板重新合好,轉身領著幾人從護寺僧身邊匆匆而過,護寺僧沒再多看他們一眼。
世子跟在最後,忽然情緒低落的問道:「咱們怎麼離開寧朝?」
佘登科解釋道:「走海路。」
世子輕嘆:「大海啊……」
佘登科好奇道:「世子,怎麼了?」
世子低頭道:「咱們以前在醫館說過,要一起去看海的。」
佘登科與梁貓兒俱是一怔,那一日姚老頭還譏諷他們,只要被發配了就可以一起去看海。他們如今的處境雖不是發配,也比發配好不到哪裡去。
姚老頭一語成讖。
只是人群里少了兩個人:陳跡,白鯉。
他們像是永遠被留在了這片土地上,春與夏,秋與冬。
世子低聲問道:「咱們怎麼救白鯉?她還在閹黨手中。」
佘登科為難道:「世子,咱們恐怕救不成,你看狗兒大哥都這樣了……」
世子想了想:「我還有幾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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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嗯了一聲:「那咱們怎麼出海?」
佘登科一邊走一邊說道:「張二小姐交代了,廣濟寺外面就有一個小碼頭,現在正停著一艘小船。先去金陵,而後換船走鎮江、靖江、南通,由啟東出海,走海路繞道去北方景朝,在旅順下船。」
世子情緒低沉,隨口問道:「這條路走得通嗎?」
佘登科解釋道:「張二小姐說,徐家一直是用這條海路和景朝做貿易的,你們肯定走得通。到了啟東碼頭,會有張家死士接應。」
廣濟寺門前,世子忽然停住腳步,大雪落在他的身上:「我們?你……你不去嗎?」
佘登科遲疑起來,許久之後才終於鼓起勇氣:「世子,對不起啊,跟著你們太危險了。我從小連洛城都沒出過,如今讓我去景朝,我擔心去了之後……」
世子輕聲問道:「萬一閹黨追捕你們怎麼辦?」
佘登科低著頭看向腳尖:「閹黨應該不知道我參與了劫獄吧,最多就是緝拿春華但她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到田莊上每日素麵朝天,閹黨認不出來的。我與家裡商量好了,今晚就去投奔澠池的四叔,跟他一起下田幹活。」
說著,佘登科牽起春華的手:「等風頭過去了,我就用水泥分紅的銀子置辦幾畝水田,安安生生和春華過日子。」
世子嗯了一聲:「挺好的,只是還不知怎麼報答你。」
佘登科又補充了一句:「世子,您不用謝我,我是去救春華的……我也就是個力棒家的兒子,跟你們不一樣,經不起大風大浪。」
眾人沉默下來。
世子勉強笑道:「既然與家人商量好了,那就趕緊去吧。」
佘登科一步步往門外退去:「那我們走了,世子、貓兒大哥、狗兒大哥,你們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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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踏出門檻,世子忽然抬手喊道:「佘登科。」
然而佘登科牽著春華,他聽見世子的聲音只是身形一頓便繼續往前走,沒有回頭。
世子的手慢慢放下:「……謝謝。」
下一刻,他又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仰頭看著夜空吸了吸鼻子。
梁貓兒看向世子:「世子,咱們也走吧。」
「好。」
……
……
餘下三人抬步往碼頭去。
出了寺門,隔著很遠便看見河面碼頭停靠著一艘烏篷船。
只是,那烏篷船旁還有一人。天馬一身白衣立雪中,宛如謫仙人。偏偏這神仙一樣的人物,卻是密諜司里殺意最重的。
世子下意識轉身,他要回廣濟寺求援。一轉身,卻見廣濟寺寺門突然關上了,將三人拒之門外。
世子看見,天馬遠遠比了幾個手語,卻沒人能看懂。
彼此遙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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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狗兒樂了:「都這時候了,還跑個球啊?死就死了吧,剛好黃泉路上不孤單,王府、醫館幾個人里,也就你有點酒量。貓兒聽話,把我放下來,你走。」
梁貓兒倔強道:「我不走。」
然而就在此時,他們身後大雪裡傳來嗤笑聲:「真感人啊,以後的堂戲要是沒有你們這一段,我不看。」
世子豁然轉頭,只見大雪中姚老頭雙手背在身後,佝僂著背,慢悠悠從他們身邊走過。
「姚太醫!」世子一怔。
姚老頭沒搭理他,只是一邊走一邊對天馬揮揮手:「回去吧,這裡沒你什麼事了。」
天馬遲疑一瞬,又比了幾個手語。
姚老頭樂呵呵回應道:「他一天天裝神弄鬼滿嘴謊話,他還管不了我。故人所託,這幾個人誰也動不得。回京城吧,內相問起的話,就說這幾個人我帶走了。」
天馬點點頭,雙手抱拳行了一禮,轉身大步離開。
世子怔然。
姚老頭走到船邊,回頭看來:「還不上船?」
「來了來了,」世子三人趕忙登船,梁貓兒扶著梁狗兒在烏篷內坐下,自己則去划槳。
嘩啦啦的水聲傳來,小小的烏篷船,慢慢駛向遠方。
姚老頭立於船舷處頭也不回的對身後世子說道:「世子,王爺病倒那天,在醫館與你說過的事,你沒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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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老頭平靜道:「王爺用他的命換咱倆入景朝,此路艱難,你可想好了?我這人上了年紀有些心慈手軟,你若真要反悔,現在走還來得及。」
世子搖搖頭:「我不反悔,只是白鯉怎麼辦?」
姚老頭隨口道:「看他們的造化。」
世子希冀道:「您能不能算一卦?」
姚老頭輕笑:「我那徒弟是個不信命之人,算卦無濟,天不收他。世子,此去路遠,不一定還能回來,與王爺告個別吧。」
說罷,老頭轉身低頭鑽進烏篷里,獨留下世子一人立於船舷看著江面。
世子驟然淚流滿面,跪在船舷上,朝北方磕了三個頭,拜別生父,拜別故土。
大雪落在水面上,發出沙沙聲響。原來天地寂靜的時候,落雪也是有聲音的,枯寂,深遠。
世子忽然拿起木槳,在水中寫下:
少時光陰長,潑酒翻紅巷。
權為磚牆利為瓦,賓朋倚滿帳。
醒來恨日短,大夢二十轉。
忽覺同行常八九,真心無二三。
噫吁兮,聽雪孤舟上,坐看天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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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來到船中朝著梁狗兒跪拜下去:「請先生教我梁家刀法!」
富貴前半生的靖王世子,滿身都是刀意。
梁狗兒依靠在烏篷內,沉默許久,乾澀問道:「為何要學我梁家刀法。」
世子低聲道:「承父志,殺神仙。」
「可能吃苦?」
「能?」
「敢不敢殺人?」
「敢!」
梁狗兒朗聲大笑:「好好好,這梁家刀法便傳給你吧。只是我督脈已斷,恐怕看不到你殺神仙的那一天。若你有一天真能殺神仙,便替我對神仙說一句『土雞瓦狗,不過如此,還不如我師父一根小指頭』。」
世子認真道:「好。」
梁狗兒感慨道:「喊師父吧。」
世子伏於船上,咚咚咚磕了九個響頭,再抬頭時說道:「師父,可惜沒有酒也沒有茶。」
梁狗兒笑了笑,撿起身邊一隻瓢來扔給世子:「江湖兒女漂泊不定流水當酒也是酒。」
世子轉身從江河裡舀了一瓢遞給他,梁狗兒灌下一口山川江水,大喊一聲:「痛快!你比陳跡那小子痛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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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狗兒癟了癟嘴,沒說什麼。他也不知道姚老頭什麼境界,但能揮揮袖子就讓天馬走人的,肯定不簡單。
姚老頭從懷裡掏出一隻小木盒,從裡面拈出一枚白色沾血的丹藥來:「世子吞下吧,此生羽丹可助你修行。」
世子一怔:「生羽丹?您怎麼不自己留著,您的壽元……」
姚老頭笑了笑:「無妨,臨死前收個好徒弟,無憾了。」
「陳跡他……」
「他的路,比你的更難。」
……
……
卯時。
雪停,天要晴了。
陳跡策馬回到安西街,靖王府已經貼上白色封條,門前飛散著凌亂的白紙,被風一吹,嘩啦啦一張張的翻。
來到太平醫館門前,他推開大門:「師父,我回來了!」
可是,醫館裡早已空無一人。
陳跡往裡走去:「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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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陳跡站在院中茫然四顧,小小的太平醫館冷冷清清,再也沒了人氣兒……大家都走了。
他來到杏樹下,將杏樹上的紅布條一一摘下。
郡主最先寫著,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陳跡又展開劉曲星寫著的「師父健康長壽」,而後是佘登科寫著的「師父萬壽無疆」,他耳邊,似乎又響起當日月下的嬉笑打鬧聲。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佘登科與劉曲星圍著杏樹你追我趕。
可再一眨眼,舊時的人,都不見了。
回憶就是這樣,只懲罰念舊的人。
陳跡轉身,拎著醫館裡餘下的烈酒出了門,翻身上馬,往鼓樓疾馳而去。
疾馳中,他一邊喝酒一邊轉頭看著遠方的天色。
待到鼓樓時,陳跡給看守士兵塞了枚銀花生,踩著木階一步步登上高樓。
他拎著酒罈子坐在欄杆邊上,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會掉下去。
陳跡醉眼看向身邊:「劉曲星,你以後想做什麼?」
風中有人說道:「我想接我師父的衣缽,成為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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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高聲問道:「梁貓兒,你以後想做什麼?」
風中又有人答道:「我想置幾畝地。」
「好,明天就送你!」
陳跡再問:「世子,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做一名大俠客!才發覺讀那些經義是沒用的,往後風吹哪頁讀哪頁,哪頁難讀撕哪頁!擊鼓!」
風中有人嗔怒道:「哥,你可想好了,你一槌敲下去,樓下看守鼓樓的士兵就得發配充軍!」
「那便不敲了。」
太陽出來了。
陳跡抬頭看去,卻見一輪紅日正慢慢在世界的盡頭升起,萬里無雲,橙紅色的光漸漸照在他孤零零一個人身上。
如鏡中花,水中月,人間夢。
朝陽中,烏雲輕盈的沿著木欄杆走來,它鑽進陳跡懷裡仰頭,陳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眼神望向遙遠天際。
烏雲喵了一聲問道:「陳跡,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刻舟求劍。」
……
……
第三卷,刻舟求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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