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稍分肝膽與枝梧
2024-10-31 01:01:55
第579章 稍分肝膽與枝梧
通州張家灣,號稱京東首驛,乃是水陸交匯之地。
除了特殊的漕船之外,一般人沿運河到這裡,水路也就到頭了。
所以都會把舟船換馬車,然後往京城而去。
上京赴任的新吏部天官王老.盟主,是一個十分講究個人形象的人物,有著巨大的偶像包袱。
雖然他晝夜兼程趕路,但臨近京城了,又生怕狀態不佳、氣色不好,影響到首次亮相的效果。
所以在通州特意停歇了一天一夜,把自己的精神面貌調整過來。
這日凌晨,天還黑著,王老盟主就起身洗漱用餐。就等著天色蒙蒙亮,然後立刻出發。
在這大夏天的暑季,趕路肯定是清晨到上午最舒服,而且別人迎接也舒服。
至於具體細節,王老盟主只要定好時間就行了,一切都不用操心。
就像他一路上所經過的各地,都是好吃好喝的頂級供奉,所有待遇直接拉滿。
就算三更半夜坐船趕路,一樣能安排足夠的民夫拉船。
雖然以前他的待遇也不錯,但那都是賣文壇盟主這張老臉換來的,即便偶然碰上了不周到,自己也不好說什麼。
哪像這次行程,所到之處完全不用說什麼,別人就自動誠惶誠恐,唯恐稍有不周到。
躊躇滿志的王老盟主站在院中,看著雜役們拾掇馬車,想像著近在咫尺的京城,不禁心懷激盪。
原本以為,人生和事業都快謝幕了,躺平等死就行,誰能想到還有夕陽紅?
這官職可是外朝一號吏部尚書,發起狠來能和首輔叫板的天官啊。
這輩子手握文壇權柄,但還真沒享受過政壇權柄的滋味。
忽然間,瞥見陪伴上京的次子王士驌穿著外觀很像小兵紅胖襖的勁裝,王老盟主忍不住斥道:「你好歹也是個生員,如此穿著,成何體統?」
王士驌不咸不淡的答道:「聽說三四月時,林九元一直是這樣穿,此乃時興服裝樣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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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王士驌平日裡遊俠鄉里,喜好弓馬拳腳,並不願意跟著父親來京師。
他想著在太倉老家創建堂口做大做強,然後加入新吳聯——聽說新吳聯又開始招收加盟堂口了。
結果王老盟主害怕次子在老家惹事,影響到自己仕途,就強行帶著王士驌上京。
然後王士驌就故意穿著模仿小兵紅胖襖樣式的衣服,招搖於父親左右。
別問緣故,問就是效仿林九元!
王世貞看著東方天色已經微微顯白,便吩咐說:「啟程進京!」
今天大好的日子,不能浪費在與兒子生氣上。
上午時分,京城東郊接官亭,已經聚集了大大小小數十位愛好文學的官員。
感謝不上朝的萬曆皇帝,不然眾人還真未必有空來這接人。
到場的眾人也暗自慶幸,幸虧自己不忘初心,一直沒有放棄文學夢想,堅持在文壇刷臉。
所以在這時候,才能有個合情合理的藉口來迎接文壇老盟主。
不然的話,拿什麼理由來迎接文壇老盟主?
混官場並不是只要臉皮厚就行,也要講究門面功夫和技巧。
如果沒有一個合情的理由就硬蹭,只會遭人鄙視和厭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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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石侍郎現在更為另一個身份自豪,他可是復古派第二代五子,也就是續五子之一。
這是他二十年前在文壇追隨王老盟主時,被光榮授予的名號!
本來以為復古派已經沒落,「五子」名號已經失去了含金量。
沒想到轉眼之間,「五子」又成了金字招牌,真是世事無常。
想到這裡,石侍郎不由得意氣風發,只要老盟主能熬住,自己一個尚書就穩了!
忽然有人叫道:「來了來了!」
石侍郎抬目遠眺,果見有車隊沿著官道迤邐而來,車隊前導打著數面官牌。
不多時,車隊中間最大的馬車停在了接官亭外的道邊。
但是不等老盟主下車,眾人就立刻上前行禮,於是王老盟主連忙下車還禮。
兵部的石侍郎又上前一步,親熱的說:「多年不見,老先生風采依舊,魏郡石生一直甚為想念!」
王世貞對著石侍郎端詳片刻後,不由得感慨道:「不想再見時,連你也是年過半百,兩鬢斑華了。」
石侍郎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張文稿,嗓音略有哽噎的答話道:「但老先生二十年前的教導,晚生一直歷歷在目。」
這份文稿是二十年前評選復古派續五子時,王老盟主親筆寫給石星的贈詩。
詩云:「石生昔抗章,攀天動星辰,芬芳一世間,誰能不見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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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盟主也陷入了短暫的迷茫,這到底是原稿還是高仿復刻?
二十年都過去了,自己現在也分辨不出來了啊
這京師不愧是天下首善之地,當真是高手如雲。
按理說,今天這場面是眾人打著文學愛好者的旗號,來迎接文壇老盟主的。
但王老盟主敘舊過後,卻沒有談論文藝,反而對石侍郎問道:「聽說上半年的朝局頗為紛亂?」
可憐盟主驅前車,不問文壇問政局。
石侍郎倒是無所謂,刷印象分的目的已經達到,談論什麼話題都行。
便如實答道:「兩三個月前,確實混亂不堪,所幸近期已經平穩。」
王老盟主微微嘆了口氣,顧左右而說:「我遠在南京時,亦有所聞。
聽說三四月時,朝局動盪不寧,北地災異頻出,吳門、太倉、山陰都一度去國。
所幸吳門回歸廟堂後平定狂瀾,朝局才漸趨於平穩,上下方得共享太平。」
眾人略感驚奇,沒想到老盟主下車後先吹捧了一番申首輔。
看來這王老盟主的政治大局意識還挺強啊,誰說王老盟主的實力只能在文壇呼風喚雨,混不了政壇?
今天老盟主說什麼就是什麼,石侍郎這點做人道理還是懂的,便附和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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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世貞卻有點詫異的反問道:「你怎麼忽然說起了申吳門?」
石侍郎:「?」
你老人家這是什麼意思?剛才明明是你先吹捧了一番申首輔,他才跟著附和啊。
王老盟主突然恍然大悟,以手加額,連聲道:「誤會了!誤會了!是我沒有表述清楚!」
石侍郎疑惑的詢問:「有何誤會?」
王老盟主淡淡的答道:「我說的吳門,指稱的是吳人林泰來也,並非申相啊!」
臥槽!眾人齊齊心神巨震,愕然失語!
高手,絕對是高手!你王老盟主原來是這樣的高高手!
這時代喜歡用籍貫地名指代那些頂級大佬,所以有很多約定俗成的稱呼。
吳門指的就是申時行,太倉就是王錫爵,山陰就是王家屏。再往前推,江陵就是張居正,華亭就是徐階,分宜就是嚴嵩。
但這是政壇頂級大佬才有的待遇,王老盟主卻直接拿來抬舉林泰來!
而且還利用申相同為吳人的背景,玩弄了一把文學敘事小技巧,更讓人印象深刻。
這就是睥睨文壇數十年的捧人功力麼?實在是太可怕了,誰踏馬的能接得住啊?
石侍郎有點羞愧,還是老先生功力深厚,老盟主永遠是老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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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眾人接不住老盟主的功力時,忽然從城門方向出現了一行人。
只見四家丁抬著一頂大轎,一路小跑了過來,轎旁左右各有一人,不停吆喝著:「九元老爺駕臨!」
王世貞微微蹙眉,不是跟林九元說過,不必來迎接麼?怎麼還是來了?
之所以不讓林泰來出迎,一是為了示好,畢竟出城迎接是下對上禮節,不必迎接的意思就是平禮相待。
二是害怕像過去一樣,林泰來在場會影響自己發揮,畢竟林泰來的干擾能力實在太強大了。
其他人則是感到很奇怪,托刑部尚書陸光祖那「黑五類」言論,現在京城人都知道,林泰來平常出行是縱馬揚鞭橫衝直撞,並不坐轎。
怎麼今天幾個人抬著轎子就來了?
等到了近前,也就有人認出了轎旁二人,一個是林泰來的門客顧秉謙,另一個則是左護法張文。
顧秉謙對著王老盟主拱了拱手,高聲道:「九元老爺百忙無暇,特命我林府門客顧秉謙!」
張文也抱拳行禮,接著說:「林府護衛左隊長張文!」
然後顧秉謙掀起了轎子門帘,只見轎中無人,只放著一頂官員禮服的梁冠。
眾人一起懵逼,這是啥套路?
隨即顧秉謙和張文一起叫道:「禮帽!禮貌!歡迎天官!」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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弇州公加入新文盟八個月,通過自己的努力,喜提天官!
文盟新文人,左手文壇,右手政壇,文壇政壇兩不誤!」
眾人:「.」
聽起來倒是挺喜慶的,這是什麼壓制王老盟主功力大爆發的新套路嗎?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顧秉謙又接著說:「九元老爺還有詩詞奉上!
庭前病檜自蕭疏,
門外驚鷗不可呼。
飽聽江聲十年事,
來尋陳跡一篇無。
投荒坐惜人將老,
望魯空嗟道已孤。
賴有勝天堅念在,
稍分肝膽與枝梧。」
眾人總算聽到點人話了,詩詞比起剛才那些不像人話的東西,還是比較容易連猜帶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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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是「庭前病檜自蕭疏」,然後「賴有勝天堅念在」,現在「稍分肝膽與枝梧」,還不夠明顯麼?
只有王老盟主本人依稀記起,五年前自己聽過這首詩的上半部分。
那是萬曆十三年的蘇州文壇大會期間,林泰來才吟了半首,自己就氣昏過去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時隔五年後,林泰來還是把全篇送了過來。
這五年間滄海桑田,卻仿佛過了五十年似的。
回過神來後,王老盟主灑脫的對眾人招呼道:「還是林九元有趣!來日方長,諸君一併先進城吧!」
兵部左侍郎石星也上了馬車,與王老盟主同車而行。
此間沒有了別人,石侍郎也就說起比較私密的話:「在京師朝堂,還是有很多人嫉妒老先生,覺得老先生平白撿了一個天官。」
王老盟主不屑的冷哼一聲,答道:「數十年來,在文壇嫉妒我做盟主的人更多。」
那些人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也不想想自己上輩子積了多少德行了多少善,才遇到林泰來這麼個人。
然後又挨了多少毒打,才修成正果,堪比西天取經八十一難了。
石星又提醒說:「可以預見,老先生到任後,必將遭受科道言官的瘋狂攻訐。
這些言官的特性就是,誰在台上就圍剿誰,當今廟堂就是這樣的風氣。
前任楊天官在職六年來,幾乎無時不刻不遭受攻擊。
楊天官突然堅決辭官,也未嘗不是忍耐到了極限,實在忍無可忍就不幹了。
而老先生你這次力壓清流黨人陸光祖,清流黨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對這種形勢,王老盟主依然不屑一顧,「吾視若土雞瓦犬!」
王老盟主這種驕兵態度讓石星十分擔憂,力勸道:「老先生這二十年未曾踏足京師,沒有親身體會過這樣的風氣,萬萬不可輕敵!」
王老盟主便問了一個問題:「這些言官與林九元相較,孰強孰弱?」
石星想也不想的答道:「自然是林九元更強橫。」
王老盟主老夫聊發少年狂,豪橫的說:「我足足扛了林九元四年半毒打!這些小兒輩言官又算個屁!
難道他們還能比林九元更犀利?還能比林九元更酷烈?還能比林九元更陰險?還能比林九元更詭詐?還能比林九元更有錢?還能比林九元更兵強馬壯?
我連林九元的手段都見識過無數場,經歷過無數次煉獄,還會畏懼這什麼清流黨人?」
石星:「.」
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反駁,老先生伱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