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聊前路
2024-10-31 07:38:04
第418章 聊前路
裴液坐在車中平穩地往醫樓而回,還不時聽到窗外傳來自己的姓名。
仿佛一座大湖被投下巨石,裴液眼見著這些激起的波紋朝著全城擴散開來。
很難形容此時的心緒,十七年的生命里,少年第一次處於這種位置,太突兀、太高了,仿佛把一個腳踏實地的人驟然提上雲霄,在興奮刺激的澎湃中,必然也夾雜著一種驚慌。
裴液忍不住想和人傾吐一下這份心緒,但下意識挪了下目光,那襲熟悉的白衣已經不在身邊,而那道無話不談的青影,更是已經遙在千里之外。
裴液微微怔然,肩上小貓忽然冷靜道:「裴液,你現在是真的火了。」
「.」裴液轉頭看著它,這雙琉璃碧眸一如既往的清透。
裴液從肩上把它掐下來,其實他也發現了,隨著在紅塵日久,這隻小貓已不完全是那種清冷無情的樣子,也許是被浸染,也許是更多的「人性」從深處甦醒,它把那冰冷高渺的目標埋進了深處,這些天以來,再也沒向他提過。
「.後天我要是打不過,你會幫我嗎?」
「我只是一隻貓。」
「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我們可以解契。」
裴液揪它臉。
屈忻安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在旁邊冰冰涼涼道:「你果然是家屬。」
「.」人貓同時一頓。
車馬停在樓下,門前已立了四位甲士,披篷抱貓的少年在簇擁中走上頂閣,接受了醫士們今日的檢查,按照叮囑服用了【青帝丹】。
又來到旁邊靜室,屈忻在桌前準備著針藥,裴液坐在榻邊晃著小腿,好奇地四處打量這間儀械複雜的靜室。
屈忻走過來,裴液看著這套熟悉的針具:「這套針昨天是不是用過,我記得挺舒服的,之前那兩個都有些酸痛。」
「嗯,【春氣小針】。」屈忻端燭走到他面前,裴液盯著她手裡的針具,有一根很粗,卻不知是扎向哪裡
「我幫裴公子脫靴。」屈忻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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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少女根本沒有動的意思,安靜地看著他:「那你還等什麼。」
「.」
裴液閉上嘴翻個白眼,脫下靴衣趴在了床上。
一套針術施完,裴液渾身舒暢,坐起來懶洋洋地系好扣子:「這個針後面還有嗎?」
「明日早晚再給你施兩次,就不影響動手了。」
裴液一笑,卻聽少女又補充道:「要是沒打過再抬過來,給你打折。」
「.懶得跟你說話。」
裴液神清氣爽地離開靜室,回到自己修養的閣樓。
飯已用過了,滿城都是升起來的燈火,裴液倚在窗前,望著這座遼闊的大城和遠方暗下來的天空,知道今夜自己的名字會響起在無數人的口中。
大約就是在月亮從窗邊探出半個腦袋的時候,一截劍鞘從樓檐上伸下來敲了敲窗框。溫和微疲的老聲從上面傳下:「裴公子今日感覺如何啊?」
裴液躍上屋檐,明月之下,隋再華蒼髮束背,席地盤坐,單劍放在膝上,清酒放在旁邊。
「您這幾日好像很忙。」
「和伱說要高升了。」隋再華遞給他一隻滿盞,淡聲道,「今日接的印。」
裴液在崆峒就聽他說過「都督」的事情,但那時似懂非懂,直到這兩日來,從他人口中和自己眼中,他才隱約意識到面前老人山一樣的高位和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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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已經頗為熟悉,裴液忍不住問道:「您不高興嗎?」
「嗯?」隋再華微訝,一笑舉了舉酒杯,「瞧不出我的鬆快嗎,平日我可不飲酒的。」
得任都督、劍會有成、崆峒事畢,三件大事全部有了著落,老人身上確實顯出明顯的輕鬆,他抬頭一飲,滿足地「哈」了一聲。
但「輕鬆」和「高興」畢竟不一樣,裴液想。
老人既然不回答,他也不追問了,搖晃了兩下杯中清液,月波微漾,舉杯一口飲盡。
「我一般也不飲酒的。」
「哈哈,今日得意嗎?」
「.得意。」裴液頓了片刻,還是忍不住笑道。
從出門程元期對他的躬身一禮開始,無論是從未想像過的車馬隨從,還是隨意出入威嚴重權之地的身份,以及任何行止都被預先準備,每一點意願都被恭敬重視.都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固然有尷尬不適,他也不肯放棄對他人的敬稱,但這種少年世子般的感覺還是令他難以言喻。
尤其剛剛選劍會上的唱名。
他和屈忻說「等我八生了,我一定也能上鳧榜」,何嘗不是心中涌動的微緒作祟——這些打擂的劍者真是厲害啊,但真的有我厲害嗎?
比劍賦,我比你們任何人都高。
當然這道意識沒有吐之於口,甚至沒有清晰地顯露在心裡,因為更前面的牆是理性的現實——無論多高的劍賦,你要先把它兌現出來才算數,現在沒人認得你裴液,你剛剛六生,劍也才初入靈境,只有你自己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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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過程被老人揮手揭去了。
——你是少隴第一的劍賦,就該拿少隴選劍會的第一,理所當然。
那一刻他真的心潮澎湃。
「我說了,你是新任都督的翼下白鶴。」隋再華傾酒,眺望著這座腳下的大城,「是你的,就沒人有資格要你謙讓。」
「.隋大人。」裴液終於忍不住傾吐出另一份心緒,「我其實心裡有些忐忑。」
「嗯。」
「一下子來到這麼高的位置尤其,這不是我一步步打上來的而且,太多人了.」少年蹙眉輕聲,「我沒試過這樣。」
「是,今明後三天,會有無數人質疑『裴液』這兩個字。」隋再華偏頭看他,「而且一定會愈演愈烈,我做出決定的時候,就知道的。」
「那您還」
「你害怕嗎?」
裴液怔。
「你害怕打不贏他們?」
「.我擔心打不贏。」裴液沉默一下,「我不認得那幾個很厲害的人,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手段.而且他們都是八生。」
「我正是要你如此上場。」隋再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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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打得過誰便給你按在誰上面,那是爬梯子,不是上青雲。」隋再華道,「就這樣,任整座府城去期待質疑『裴液』這個名字吧,任由那些自命不凡的劍才朝你冷目而視,反正在玉劍台的最後,你會用最鋒利的劍承接住這份名號,不是嗎?」
隋再華仰頭一飲,蒼潤的雙眼溫和看著他:「只是再上演一次奇蹟而已。」
「.可我要輸了.」
「輸了就輸了。」隋再華洒然而笑,「那就重議你的名次好了,哈哈哈。」
「.」裴液也忍不住無奈一笑,「也沒先跟諸派打個招呼,人家要恨死我了。」
「因為笑臉並不是永遠都會贏得尊重。」隋再華給他斟上酒,輕嘆道,「他們也要第一,你也要第一,他們怎麼才能不恨你?」
「.」
「你若笑容滿面地去結交,反遭看輕。」隋再華道,「只有先無可置疑地站在魁首,才有回頭結交的資格。」
裴液緩緩點頭。
兩人坐在樓頂上輕斟慢飲,下方微渺的人聲遠去,頭上只有秋天的夜空。
安靜之中,裴液偏過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向這張清矍的臉,年老的皮膚已經有些鬆弛了,五官依然如刻,鬢角乾淨,雙眸如井.一個人活到這個年紀,一定已看透了很多東西,甚至也包括自己。
「.隋大人。」
「嗯?」
「您有什麼理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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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再華微笑:「與頒白之人談理想,未免是把看不見的刀子。」
「但您一定有,不是嗎?」
「.是。」
當然是。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兩個人走到一起,就當然可以談理想。你的理想決定了你的道路,我的理想也決定了我的道路。
為什麼幫我做這麼多事情?為什麼如此毫無猶疑地交予我從你身上衍生出的權力,好像親生的伯父?
裴液讀書很少,見識也不多,但他不會裝傻。
隋再華輕輕後仰,把手墊在腦後,就此倚倒在了樓檐上,微笑道:「我說出來,你要笑話我嗎?」
「.怎麼會!」
「好吧,我想」隋再華抬著頭,「弄清楚它。」
「.什麼?」裴液怔,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去,但只有一片空無,「什麼,隋大人,我才六生眼神不太好。」
「哈哈哈哈,你瞧不見嗎,」隋再華朗笑著回過頭,「這麼大的一片天啊!」
「.啊?」裴液愣住。
「瞧,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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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確實是他十歲時才會想的問題。
隋再華仿佛已看透了他,並不計較,輕搖酒杯道:「如果人生是一個環,那么小孩兒和老人本來就該重合在一起。」
「.」
「我很認真,裴液。」隋再華斂起面容,安靜望著澄淨的秋夜,「一個人如果在少年時就見到了這世上最高渺之物,那麼他就再也走不出去。要麼他被就此打倒,頹廢一生,要麼就著迷於此,從此確立了一生的宿敵。」
「.」
隋再華偏頭看著他:「你一定懂的,不是嗎?」
「.是。」
「我很想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如何運行;有時我感到誰在撥弄我的命運,那又是誰的手指」隋再華闔眼道,「如果你也年紀越來越大,修為越來越高,就明白我在說什麼了。」
「.」
「所以如果我有一個目標的話,那麼就是它,裴液。」隋再華睜開眼認真看著他,「我明白你的問題,不會向你隱瞞。今年我掛印都督,下一個十年我要做到兩件事情,第一件是調任中樞,列位三省,或者出任兩隴節度;第二件,是晉入天樓。」
裴液猛地瞪大了眼:「可您不是才——」
隋再華哈哈而笑,搖頭嘆息:「又是一把刀。」
裴液慌忙擺手:「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
隋再華也沒有解釋,笑道:「總之,先有個目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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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邀請你和我一起走這條路,」隋再華溫和地看著他,「不必背負任何師徒或長幼的名義,只因為我們有同樣高的理想,而我認為你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同路者。」
「你願意嗎,裴液?」
「.」裴液怔然
「你可以過兩天再回復我。」隋再華抖了下袖子,笑道,「放心,錢還是幫你付,馬車也讓你坐。」
「.」裴液赧然摸了摸頭。
「然後,我再跟你交代一下當下的事情。」隋再華直起身來,壺中酒已幹了,老人聲音也恢復了沉靜,「其一,你讓伏雲幫忙問的事,我前兩天收到消息了,李縹青回絕了劍函,所以沒來府城。」
「.」
「其二,還是玉劍台修冊這件事的安排。今夜你的姓名傳開,明日仙人台會為歡死樓之役發布勛冊,上面會有你的名字。後日修冊會結束之時,我們會在玉劍台上為你授功。」
「屆時我想給你這個位置。」隋再華遞給他一份尚未蓋章的公文,「程元期跟你提過一嘴的『閒職』,其實是我提請新設的【少羽監】。」
「代君巡狩,鎮撫江湖,包括崆峒落英明珠等等諸派.這個職位確實只是閒職,它的一切權力是來自於【大羽監】,但【大羽監】是我。」隋再華道,「實際上等你晉入玄門,我是想把整個少隴江湖交給你。」
「.」
「再說一遍,不影響你去神京武比,在那邊每年住幾個月都行,反正後面我也想過去。」隋再華一笑,「就是這樣了,你自己考慮,有想法再商量。」
「.啊?」裴液驚訝抬起頭,還以為可以和老人聊一整夜,「還在忙嗎?您不是掛印了。」
「這倒不是職責必須的事,」隋再華提劍微微一笑,「不過我必須去做。」
「.什麼?」
「今夜仙人台完成規劃,明夜我們會放給【司馬】機會。」隋再華黑眸看著少年,嘴唇抿起,「如果可以,我們就可以把瞿燭結束掉.徹底毀了歡死樓。」
裴液下意識站起,隋再華卻未動,微笑抬臂,對他舉起了最後一杯酒。裴液一怔,兩人在月下一飲而盡,老人隨一傾杯,擲下道:「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