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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天涯有痕

2024-10-31 07:38:15
  第425章 天涯有痕

  其人注視了河面三息,水紋開始遊動。

  仿佛無形的筆以河面為紙懸空勾勒,數十道線頭同時飛牽,一道巨大繁複的陣式開始勾勒成型。

  這樣龐然複雜又舉重若輕的隨手成陣,司馬二十年來,也只在這個人身上見過。

  「二十年蹉跎,還是功虧一簣啊。」他輕聲嘶啞道。

  瞿燭望著河流遙遠的盡頭,秋風舞著戲面後的蒼髮。

  良久他平聲道:「是啊。欲成偉業,前路茫茫。」

  「我路已竭,但你的路可以走下去了。」司馬沉默片刻,嘶啞道,「身陷囹圄的這七天,我一直在想我們為什麼會失敗。」

  安靜。

  「然而我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只是有時他們過於強大,有時他們過於聰明,有時他們又過於幸運。」司馬低啞道,「我知道天公確實會偶爾展露如此針對的惡意,但也忍不住想.是不是你多做了一些事情。」

  「並不影響結果。」

  「是的,並不影響結果。」司馬嘶啞道,「也並不重要,因為我知道我們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只是你希望這條路由你來走。」

  沒有回答,司馬繼續輕嘆道:「二十年前我把你納為影面,二十年來你從未掩飾你的執念。」

  瞿燭偏過頭,安靜看著他:「你知道我的執念?」

  「伱出現在這裡,不已是一切的答案嗎。」司馬嘶啞道,「二十年前我見到你那雙眼睛,就從來不相信你會甘心看著別人執掌西庭心。」

  瞿燭在夜風中沉默無言,面前的河水二十年前就這樣流過。

  三十年前也這樣流過。

  那些尚能袒露面容的日子,誰能說他忘了呢。

  司馬知道他的經歷。

  少時修習刀劍三篇,卻被天公拒絕了承襲西庭心的道路。他投身歡死樓,為此付出了多少年,終於得知,原來承位西庭,其實不止有那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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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並不相信。

  他當年可以為了西庭心叛門,如今也只願意把西庭心握在自己手裡。

  司馬記得他是如何進入的歡死樓,二十年來他時刻掌控著他的生命和身份。他對他唯一的信任,就是他們確實有著共同的目標。

  「我知道,但不在乎。」司馬抬頭看著他,「現在一切是你要的樣子了,影面.我會幫你完成這一切。」

  現在一切是你要的樣子了。

  確實如此。

  執掌他生死的人就要死去,二十載歲月,終於將是歡死樓西南獨尊,從此是他掌控歡死樓,再也不是受制或合作。

  求索半生的西庭心也終於擺在了他面前,從此他可以執掌西庭,真正成為這方天地的主人,他因劍賦被攔住了繼承降婁的去路,如今歡死樓會拼命為他拿到大梁。

  司馬落下話音,緩緩闔目。瞿燭的丹田中,一枚寄生的火種漂浮了出來,回到了司馬體內。與此同時,黑袍下的左臂被擠壓出骨肉和鮮血,但瞿燭沒有任何反應,他偏頭看著這根仿製的手臂,它完全地脫落了。

  瞿燭揮手一蓬玄火將其化為齏粉,而後骨肉變動,一條嶄新的手臂從他肩膀上生長了出來。


  司馬緩緩睜開眼,輕出口氣。

  「『仙火』和『無面』不能交授給你。」他嘶啞道,「我們現在需要它們。而且,你不能保證一定能從仙人台手裡逃脫。」

  瞿燭緩緩活動著這條有些陌生的手臂,點了點頭。

  「那麼,開始吧?」司馬沙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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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狂湧入司馬體內的玄氣驟然一凝,而後飄散如煙。這具殘破的身體如同墜入凡塵,或者說,變得純粹。

  一具純粹的軀體。

  「無面」整個改造了它,它變成了花盆,亦或土壤,那兩枚星火活躍如同種子,它們生長著、延伸著某種玄遠難言的東西開始向著陌生的遠方勾連。

  然後它們確實被一個意志握住了。

  投影回溯到了它們的本體。此方天地先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共鳴。

  河面上,水紋依然在飛速勾勒,那陣型漸漸可以識別了,是一面巨大的、精準的【彼岸寶筏】。

  【姑射】依然存在,琉璃劍主還沒有梳理好她的功法。

  這支隊伍沿著潞水馳行了兩天,如今剛剛抵臨少隴的邊境。

  但瞿燭卻沒有望向南方。蒼髮和衣襟飛舞,殘損的戲面和袍下冰冷的劍一動不動,他依然安靜盯著河水,仿佛無比認真地對待著這座大陣,絕不允許它出現一點偏差。

  這當然,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

  泰山醫樓,頂閣。

  裴液把手攤開在少女面前,月夜安靜無聲。

  「怎麼還有這種說法啊?」李縹青眯眼看著他,不太想動,「你是不是又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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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縹青低頭看著它,黑貓慵懶地點了點頭:「得用螭火。」

  李縹青無奈一笑:「那好吧。」

  她從腰間取出來一枚比核桃略小的珠子,磨損黯淡,一看就歲月經年。

  「瞧吧,向來是你騙我。」裴液道。

  李縹青不說話,把珠子放在了他的手上。

  裴液垂目去看,繩子已經徹底朽去了,但系環上還可以一眼辨認出兩個模糊的銘刻——「見身」。

  「看樣子是心珀所雕,所以我想,俞朝采從相州採購回來的五兩心珀恐怕就著落在這上面了。」李縹青晃著小腿,仿佛不太在意地訴說著,「想來當年瞿燭拿來練了練手就扔到了一邊,現在被我翻出來,就想解析看看,聊勝於無嘛。」

  裴液拈起這枚珠子在月下細辨,幾乎不相信它還能生效了,:「.他刻了很精妙的紋路,但全都磨損了。」

  「我覺得他可能是仿照那枚【瞳】來做的。」李縹青道,「天山說,把【瞳】佩在身上,可以記錄一個人的心神和行止。」

  她望著這枚珠子,口氣隨便道:「希望它還能用吧。」


  脆弱老舊確實明顯地塗抹著那表面,裴液點點頭:「我嘗試用照幽解析一下。」

  「嗯。」

  裴液把它放在照幽的中心,一者古老而明潤,一者輕新卻殘損——它們嚴絲合縫地鑲嵌在了一起。

  「你覺得這裡面會有什麼?」裴液好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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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道:「你看到了什麼,出來仔細給我講講。」

  「不重要還仔細講講。」

  「想聽。」

  螭火繚繞上去,【眼】順暢如舊地打開,但這枚「見身」卻一瞬間就發出了脆裂的輕響,模糊的紋路被飛速激活,這枚穆王神器第一次以這樣的形態向他敞開了懷抱。

  裴液凝目把它舉到眼前,它隨時可能死去,但畢竟還是千鈞一髮地活著。

  裴液頓了一會兒,目光又偏向安詳望月的少女:「.縹青。」

  「嗯?」

  「這枚珠子.真的是你隨便找到的嗎?」少年清亮的褐眸安靜地看著她,「.你帶著這樣的重傷跑到府城來,還撒謊來借照幽.」

  他沉默一下:「我們剛剛說了,如果你有關鍵的消息,可以告訴我的,我們一起商量。」

  「.哪有,真的就是府庫里翻到的小東西。」李縹青忍不住笑,眸子清透地看著他,「有什麼關鍵的我不就上報仙人台了嗎,你總想那麼多。」


  她輕輕搖著小腿,表情確實輕鬆安和。

  裴液點點頭,收回目光,時隔多天,他再一次望入了【照幽】之中。

  停駐的車廂,風雪在簾外呼嘯。

  面前的老人坐得很端正,整個車廂中只有他們兩人,一身青紫依然整齊,只是面部一片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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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液立刻意識到自己身處哪裡。

  二十年前的大崆峒,冬日大雪,俞朝采赴任的車隊在險山中艱難行進。

  他試圖檢視這枚心珀的所有記錄,與湖山之谷中的時間分支不同,這枚珠子只提供一條「河流」,但裴液向上游看去,已經全都乾涸了。

  這枚【見身】,已經只余這末尾殘損的一截。

  重新墜入這副場景,視野余光中,自己身著一套素白的錦服,長靴和護腕都很利落,劍倚在旁邊廂壁上。

  這時窗外忽然響起靠近的步子,自己轉頭看去,帘子已被掀了起來,冷風和熱氣同時撲面而來。

  「肉粥煮好了,給你和俞大人端了兩碗。」身姿挺拔的年輕人就立在窗口,腰掛的劍柄「鐺」地磕上了外壁。他的面容同樣模糊,聲音也微微失真,但還是能聽出些笑意。

  瞿燭。

  裴液清晰地記著無大人向他轉述的那個雪夜故事,瞿燭那幾天一直幫著煮粥,最後一天他往裡放了東西,令護送的季長存在對劍中毒發抱恨而死。

  所以自己如今看到的是隋大人的視角。


  那麼是瞿燭或明或暗地把【見身】佩在了隋大人身上——也許從博望開始他就這麼做,用以窺探隱秘,制定計劃?

  三人依然在含笑交談,裴液望著面前這張模糊的面孔,並不意外地感到有些陌生。

  瞿燭。

  裴液記得自己是如何認得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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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及天縱奇才地修改了【埋星冢】的陣紋,單劍踏入了星蟲守衛的神殿,這套他在如此年輕時創造的陣紋,近三十年後在劍腹山中宛如天神降世。

  以及他被西庭心和道虛經狼狽擊落,在星蟲身下險死還生,最終被師父用生命救出來。

  裴液記得那夜在脫離青銅神殿後,師徒二人倚在甬道中的那一幕。

  老人筋骨破碎,血不斷地從嘴湧出來,瞿燭緩步上前,雙唇顫抖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劍.這幅畫面如此真實,以致令裴液難以相信他的三十歲會是那樣。

  那是七年後的墳前,瞿燭像一柄劍藏入古鞘,他立在星夜之下,對著瞿周輔輕嘆道:「有些無形的線,靠自己是越不過去的.若沒有八仙過海的神通,窮此一生,也不過是另一個俞大人。」

  就在這一年回去之後,崆峒雪夜之下,俞朝采的車隊被歡死樓覆滅,他從此進入了歡死樓。

  然後是四十歲、五十歲,他就此成為【影面司馬】,幫著歡死樓完成了無數的陣器奇蹟,仿佛忘了自己要做什麼。

  所以裴液早就想見到這七年裡湖山之外的瞿燭,他懷抱著仇恨與壯志離開湖山,怎麼變成如今所見的樣子?又究竟如何與歡死樓結成了這種透著怪異的關係?

  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但很快車簾放下,其人離開了。


  「——你到任之後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而後可以多往修劍院、仙人台這些地方走動。」身前的老人飲了口粥,繼續緩聲延續前面的話題,「還是按咱們說的嘛,你心氣既高,天賦也好,眼見要踏入玄門,可以往修行相關的職位上去,有看得見的前途。」

  『裴液』倚在靠背上:「其實我覺得可以再添一個『禮台』,和修劍院、器署監、仙人台四者之間是有些微妙而必要的聯繫的。」

  「是極。」俞朝采欣慰點頭,「你入了門後是越來越敏銳了——做這個聯結之處,就有騰挪向上的空間。」

  又微笑道:「你那『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說法也很不錯,且準備好你那幅什麼『奇紋』吧,到器署監一年之後,就可倚之嶄露頭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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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須得記著,沒必要署自己的名字,也不要越級。」俞朝采緩聲道,「官場不要虛名,你拿出真材實料來,是要先讓器署監記得你,外面的名聲其實好壞參半。」

  「您是說要我隱去姓名,當做器署監的功勞?」

  「不願意麼?」

  『裴液』一笑:「這我當然曉得。」

  「你又曉得?」

  「.我本來也沒那麼想,俞大人,我是想——」『裴液』頓了下,又笑,「罷了,不說了。」

  俞朝采眯起眼:「你別煩我。」

  『裴液』只笑著喝粥:「不過,我聽說府衙這種地方,權力間的爭鬥很激烈呢。我們偏遠外人,到了恐怕不會順利。」

  「我們又不得罪人家。」

  「怎麼不得罪,我就聽說您這位置是有個叫喬昌岳的想要來著。」


  「.捕風捉影的事,理它作甚。」

  「我只怕咱們鄉下人,把人想得太好,又把府衙想得太淺。」『裴液』輕嘆道,「堂堂正正地走,總怕挨悶棍,恐怕走不高。」

  「胡話!堂堂正正的路怎麼走不上去。」俞朝采冷斥道,「我一無門第,二無手段,二十六讀書做官,今年五十三歲上任工台少卿,這不也走得通了。」

  「沒,我沒說走不通。」『裴液』立刻認錯,片刻後又喝著粥笑,「但我尋思,您恐怕再高也就是個卿大人了。」

  「.好啊,現在都敢瞧不起我了!」

  「啊,不敢不敢。」

  「你多大胃口。」

  『裴液』倚在靠背上,車緩緩動起來了,他喝完了這碗粥,望著簾外認真道:「沒,俞大人,我想登得很高,是想跟著您登得很高。」

  「.」

  「我本來也沒想自己靠那器紋出位。」『裴液』低了下頭,「初到器署監,我們兩個需要共同以之立穩腳跟。」

  俞朝采明顯皺眉了,聲音低沉道:「你誤會了,我起你到府城只因賞識你,絕不圖謀你什麼,你也不必在我麾下。」

  「所以我才認您為宦海舟楫。」『裴液』同樣沉肅道。

  「.」

  「俞大人,是您拔我於困厄,人無舟不渡,我此生固有雄心,但若有一天做了長史,一定是先抬您做了都督!」

  「.」

  『裴液』緩緩舉碗,微笑道:「俞大人,古來志士,先窮後憂——」

  俞朝采沉默著,裴液看不清他面容的情感,只最終也低頭一笑,舉碗道:「——人生在世,擊楫中流!」

  這是剛剛離開崆峒派的第一晚,天邊的暗色垂落下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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