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孤衙
2024-10-31 07:39:45
第466章 孤衙
裴液自認對府衙的案卷也漸漸熟絡了,但還是驚異於另外兩人的效率,檔案房卷帙浩繁,也沒有一個條目專寫著「太平漕幫」,但他們只帶了幾個文書過來,兩三個時辰間就篩選出了幾十份卷宗。
大理寺的高官和他這種野路子顯然不一樣,他們有自己一套近乎本能的判斷,裴液嘗試幫了幫後,還是退出來不再摻和,自己擇了些失蹤和命案官司來翻。
然而在一個晌午的忙碌過後,整個檔案房都在一片沉默的氣氛之中。
京兆府對這個幫會的記錄完全浮於表面。
裴液沒聽說過「太平漕幫」,大理寺是斷案判獄的衙門,對這個幫派同樣不甚熟悉,但他們鋪開在長安百坊之中,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京兆府的記錄和稽查。
然而如今,這些案卷要麼是動過手腳,要麼是.
「根本就沒有記錄。」李昭合上手中的案卷,出了口氣。
兩三年間涉及太平漕幫案件僅七十八份,要麼是不傷人命的械鬥,要麼是小偷小搶,要麼是產業糾紛——其中半數,太平漕幫還是受害者。
裴液現在了解了這個幫派的一些面貌,正如許綽所說,實實在在是神京第一大幫,產業涉及酒樓賭坊鏢局武館等等數十種,而且聚集在東城西城如平康坊這樣的繁華地帶。
幫眾沒有數字,但粗略一估便有上千,再加上鬆散依附的遊俠地痞,恐怕有近萬之數,蔓延在長安百坊之間,到處是他們的觸手。
在禁軍這樣強大凝實的力量面前,他們很容易就一鬨而散、摧枯拉朽,但對查案人來說,這是非常難以處理的對象。
「太平漕沒有一個所謂的『總舵』。」李昭道,「他們的分布龐然混雜,僅西城已知的產業就有上百之數,我們沒辦法對這樣一個範圍動手。」
是的,「太平漕」這三個字指代的東西,其規模也超出了裴液的預想。
三司成立,意即調查鯉館販人一案。
在這之前南衙已出了一份認定的案卷——鯉館暗中劫掠人口,準備私售與權貴,未遂便被龍武軍撞破。
這是第一次,之前從未犯過,太平漕幫當然不知情。至於所謂「權貴」,沒有買賣事實,當然也就是空穴來風。這就是現在一切擺在明面上的事情。
狄九是負著「不破此案,此生不仕」的令狀來到三司的。
他們要推翻這份案卷,揭露販賣「人筆」一類的變態玩物是太平漕幫一件成熟的生意,陰影下已不知有多少受害者的屍骨,和權貴的買賣也不知已成交了多少次。
那麼他們當然要拿出證據、要找到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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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做不到一一搜查,那樣激起的抗拒太大,何況他們是在南衙的重壓和孤立下辦案,只能得到最最有限的配合。街使、巡使、金吾衛在證據確鑿時提請南衙,都不一定得到及時的響應,遑論全城搜查了。
無人可用,正是如此。
所以他們必得先找到一條脈絡,定下精準的目標。
狄九親自坐鎮京兆府,正為此事。然而曾經的京兆府對太平漕幫從來不曾調查,他們又從何處尋找抓手呢?
如今事情已經開始,漕幫各處一定也在收縮防禦,想要抓住他們的馬腳是難上加難了。
正午濃烈的陽光被窗欞割成一個個金色的斜方,灑在桌上地上,裴液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擱下看完的案卷,摸出了下一份,他低頭看了一眼,這份案卷很新,像是近一個月的。
「但我們手上有那夜捉住的人。」裴液道,「這些人應當能提供一些線索。」
「鯉館之人,龍武軍先審過一輪,現在已交付南衙了。」狄九開口道,這位大人坐在陽光照不到的深處,面色和光線一樣沉,「龍武軍審出他們是為太平漕幫辦事,但當南衙接過去後,又以屈打成招翻供了。至於可以上溯的線索,只有幾位核心知道,但嘴都很嚴,一夜時間龍武軍沒來得及審出,便都殺了。」
「還有受害人。」裴液道。
「對,這些人是握在我們手裡的,但他們過程中也一直被剝奪耳目,沒能提供太有價值的消息。」狄九沉聲道,「不過我想還能看出些東西,現下也沒問透,你過後可以去瞧瞧。」
裴液點點頭,還是先低眸去看手中案卷。
【劉刀等四人攔路劫殺案】
「鎖鱗辛巳年九月十八日,張夢遠夫婦攜女離京返家,坊中流氓劉刀、王大佑、苗凡、毛宏春貪其財貨,攔路行兇,奪其財貨後俱殺之,張夢遠夫婦拋屍城外,其女張明琴拋屍龍首渠。
劉刀、王大佑供認不諱,案情無疑,下獄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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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九搖了搖頭。
「哦,我看您一直面色不好.」裴液有些猶豫道。
「因為太多冤案了。」狄九道。
「.」
「我粗查了二百二十八份,其中至少二十一件錯判,有漏洞而強判者幾倍於此。」狄九低著頭道,沉默了片刻,抬起頭,「.行你去吧,和此案無關這邊我們一個個查、一個個訪,總能找到太平漕藏不住的尾巴的。」
「好,狄大人。」
裴液拿著這份案卷,轉身往後衙而去。
再看這些被殘害得不成樣子的人還是觸目驚心,裴液見過更重的傷、更悽慘的身體,那被霜鬼啃食、被斬骨破腑的血腥樣貌同樣刺目。
但即便亡於霜鬼之口、被奪魂人剜目斷頭.此時竟然也不令裴液覺得太憤怒。
因為那些惡行再骯髒,也是有目的的。
仙君要奪取能量,歡死樓要收集劍魂他們畢竟有自己不容於世的目標,他們一定更願意選擇悄無聲息地完成自己的謀劃,卻必須要殺人推進。
可眼前這樣的殘害又是為何發生呢?
「取樂」這兩個字像根棘刺般扎在裴液耳朵里,至今拔不出來。
真的有這麼一群,無聊到把其他人當豬狗來玩弄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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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有家、沒有家」女子慌亂搖頭,「這就是我家,這就是我家」
裴液怔了一下,忽然意識到她是還沒有接受已經得救的事實.亦或已失去了相信自由的能力。
他抿了下唇,站起來,一連問了十來個都沒有得到有效的回答,直到一位眼神中還藏著恐懼的少女沉默了許久,咬牙回答了他:「我家.住在崇業坊。」
裴液怔了下——就是神京人?
但就是這一怔令少女顫抖著瑟縮了一下,裴液立刻繼續問道:「你是怎麼被他們擄來的?」
少女顫了一下,不再抖了,眼睛有了些神采,卻又低下頭:「.我不知道,他們就是闖進我們家說爹爹犯了什麼什麼罪,就把我們綁走了」
「你爹娘呢?」
「不知道綁起來後就把我們分開了,他們說要給我爹娘下獄大人,大人你也救救我爹娘好不好!他們一個叫程可全,一個叫李家艷.」
「好,我會找的。」裴液安撫道,「下獄」兩個字眼令他有所注意,「你先告訴我,哪些人穿著官服嗎?」
「.沒.我不知道,但是他們好像給爹爹看了什麼腰牌,爹爹就很害怕.也沒有反抗.」
裴液凝了下眉,點點頭:「好,沒事,你好好休息吧——伱叫什麼?」
「.程、程小朱。」
「好,見到你父母,我會告知他們的。」裴液為她渡入一股真氣,站了起來。
他依次又問了些尚能回答的人,得到的信息一般無二,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大半都是神京人,或者至少是暫居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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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裴液才翻查失蹤案子,然而卻全無所獲。
這正帶出兩個疑問——這些人的家人去哪裡了?女兒失蹤,他們家人為何不報官?
京兆府難道能全都按下嗎?
而如今一問,幾人卻告訴他,父母竟然也被一樣抓走.這確實解答了上面的疑問,可又令裴液生出其他疑惑。
如今他走出這裡,天光已到最為明亮的午後了,空氣還是寒冷,裴液深深吸了口氣,直通肺腑。來到檔案房時,李昭持劍等在門口,狄九正披上袍子走出來。
「大人說要出去查訪幾家百姓,」李昭道,「裴雁檢如何,可有什麼發現?」
裴液簡單交代兩句,裡面狄九理著袖子走出來:「時辰也到了,一同去吃碗麵?」
裴液搖搖頭:「不了狄大人,正要告別呢,下午我得去國子監,這份案子帶走了。」
他舉了舉手中案卷。
狄九怔了下:「.我瞧裴雁檢很年輕。」
「回大人,馬上十八了。」
狄九臉上難得露出抹笑意,回頭看向李昭,指道:「你瞧瞧。」
李昭只苦笑搖搖頭。
「行,那裴雁檢自去吧。」狄九上下打量少年,忽然沉聲道,「向我轉告桐君,這案子我不要什麼人情了——京兆府里累累錯案,狄某必定一一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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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想著案情上了馬車,闔目養神不久,國子監特有的鮮活就喚醒了他。
走下車來,依然是明亮的午後,正是課前的時間,士服的男女來去紛紛,天氣冷了,許多人都加厚了衣裝。
裴液於是想起來自己如今尚無冬衣,雖然可以不穿,但像某人一樣總擎著一身真氣畢竟也沒什麼意思.正亂想著,旁邊忽然一行人好奇地朝他看來。
裴液回視過去,卻是一怔,微笑頷了下首。
正是上次課中見過面的幾位同窗,其實彼此連姓名都沒有通過,但畢竟有幾面之緣。
裴液也是上堂課方才知道,所謂【四門學】中,並不全是庶民子弟,除了方繼道所言「八百庶人子弟之俊異者」外,還有「五百七品以上及侯伯子男之子」,是個出身非常混雜的學院。
許綽掛為「博士」,其實是可以執教【國子學】或【太學】的,卻自己來到四門學教授。
國子監修業定為三年,四門學中與裴液同年同課者,其實也不過二三百人,那日許綽課上來的人諸學諸年都有,而上節課被方繼道帶去正確的地方後,裴液就發現那些同窗之間很是熟絡了。
多了他一個也並非無人發現。
此時五六人中一位雀斑女子好奇望著裴液下來的車馬,見裴液回望致意,便開口笑道:「這位同窗原來也出身不凡。」
裴液微怔:「何意?」
「你可以乘車馬來,我們卻只能勞累雙腳,你說『何意』?」這女士子哼笑道。
裴液本想說住得遠便乘車,但這時確實注意到國子監門前車馬說不上多。
另一位溫雅些的也帶著好奇的目光,微笑解釋道:「在皇城前乘車駕馬,要有備案才行的。」
目光往中心一偏:「我們這裡也只有林同窗偶爾乘他父親的車馬。」
裴液望去,五六人中間那位公子對他矜持地點了下頭:「家父刑部侍郎林大欽,敢問這位同窗貴姓?」
裴液怔了一下——那不正是三司抱病在家的那個?
打量了他一下,也沒太好的臉色:「免貴裴——令父這兩天應當用不到車馬,林同窗可以乘著來。」
林問遠眼睛一瞪,驚愕地看著他。
裴液也沒多言,從車上拿下案卷和書筆,就與他們一同進了學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