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潮水
2024-11-20 11:05:23
第540章 潮水
包子的味道確實不錯,許綽要的四屜,裴液一個人吃了三屜半,又喝了兩大杯熱茶。
許綽輕嘆一聲,轉頭向小二道:「本桌請再上一屜。」
「啊,不必,我已飽了。」裴液笑笑,「多謝館主款待。」
許綽看了看他。
「怎麼啦?」
「不是給你的。」許綽往回扯了扯氅邊,望著窗外,「我們還有一位客人。」
「啊?」裴液怔,「誰?」
「戶部尚書元照,表字有鏡,算是當今天下寒門馬首。」許綽看他一眼,「你把他那屜吃了。」
「……」
男人是踏著有些沉重的步子走來。
他在旁邊階上剔去腳底的泥,抬起頭時,先是一雙如蘊精光的眼睛。
裴液一時疑心他修了什麼心神咒術,但下一刻意識到那只是一雙眼睛,而除了這雙眼睛外,男人所有的地方都其貌不揚。
六尺身材,四十年歲的常見男人,穿著質地很貴重但並不光鮮的衣靴,粗亂的髮髻中已經雜了很多縷灰白。樣貌更是過於庸常,他頭型本就不端正,又生兩條細長的眸子,鼻樑挺些也於事無補,唯一尚有特點之處是發髭茂密,頗有幾分粗獷——這張面孔穿上短褐就是農夫,帶上斗笠就能趕馬,唯獨穿上紫衣後也並無太多貴氣。
這張臉上沒什麼表情,手裡握著一冊摺子,扶桌跨腿坐下,道了聲「少君好」。
「元大人好。」
「嗯……包子還沒上嗎?」元照掃了眼桌面,也沒太在意,抬手將摺子遞向許綽,「明日我打算上這個,您先過目。」
他端起自己茶杯,捧著暖了暖手,然後一口氣緩緩飲盡。
裴液見沒人追究他包子的事情,稍稍放下心來,對面許綽展折看著,側邊這位大人則捧著空杯一動不動,雙目放空般看著前方桌面,裴液於是抿了抿唇,也做了個安靜的木頭人。
「兩件事。」許綽放下摺子,「其一,天理院那邊還有些門檻要跨,至少十天之內肯定是不行的;其二,還是提醒元大人,我們是剛外柔內,你記得言行里給自己留下後路,不然事便成了,你難保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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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綽把摺子遞還給他。
元照隨手就放在桌上,這時包子上來,他接到自己面前吃了一個:「我沒法太配合天理院的進度,『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士子們壓得久了,人勢也單薄,只能喊一次,也只夠喊一次。」
許綽點點頭:「我曉得。」
元照連筷子也未取,拿手拈著包子入口,竟不影響嘴上言語。
「另外,『實務科』這事確實自己還立不穩,外遭攻訐,內引疑慮。」他低聲道,「我想,還是回到舊士子那邊,立在聖人門牆裡,總擋些飛沫碎石。」
「合該如此,彼占天威,我握人理——儒家就是最大的人理。」
元照點了點頭,也沒再多說話。
「對了,給你介紹一下。」許綽抬眸,「這位是裴液,上前場戲台的。」
「啊,少年英雄。」元照投目過來,這雙眼睛直視過來時裴液才更心驚般地感受到那種沉默的壓迫,但男人好像也知道這一點,目光只停留了一下,便儘量露了個和善的微笑出來,「久聞大名了。」
「不敢,不敢。」裴液連忙起身為揖。
「這位是元尚書,咱們在朝堂唯一能稱支柱的人,他若讓人殺了,咱們便大事不妙。」
裴液啞然,下意識去看元照,男人卻呵呵笑了起來,咽下個包子,道:「我和李度之間,肯定只死一個。」
不過這笑很快斂起,這種表情在男人臉上似乎頗為吝嗇,他轉頭又看了看少年:「確實一表人才……要讓這孩子來嗎。」
許綽點點頭,微笑看了少年兩眼,輕聲道:「當然,唱了這場戲,才真正是神京當紅的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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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不太聽得懂兩人接下來聊了些什麼,似乎是與前些日子的禁薦之類相關,不斷商量敲定著一些規定條目。
而樓中的熱鬧逐漸散去,早食的時辰過去了,日頭開始從斜上方照下來,裴液偏頭向窗外看去,街道上推車擺攤的小販多了起來,來往車馬也開始繁密。
兩人話頭這時候停下了,元照飲盡最後一口涼茶,向兩人拱了拱手,起身離席。
裴液目送他離開,目光收回,面前女子也裹了裹大氅,站了起來。
「走吧。」
「回館裡嗎?」
許綽看他一眼:「嗯?你很想回小樓里嗎?」
「那裡……暖和些吧。」裴液看了看她,印象中女子不該坐在這樣冬日的窗邊。
許綽笑了下:「今日我帶了暖身的法器。」
「哦。」
「好不容易出門一趟,我們去另一處宅子看看。」許綽當先下樓,「——你聽懂我們剛剛在聊什麼嗎?」
「……科舉的事?」
「是,《科舉新法》。【禁薦令】就是其中最引起波濤的一條。我們想推行它,從此寒門士子們的向上之路就平坦公正許多。」
這話很容易明白,裴液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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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默然點頭,這兩天夜裡躺在床上,他腦中也一直想著此事。他歷來信奉一命還一報的道理,不管伱什麼身份地位,鯉館、冬獄裡的那些受害人必須要其人的命來償還,絕非抄寫經文揮霍巨銀就能抵帳。
但「丞相」確實是個太高太重的名字,裴液到神京不過一月有餘,他其實想不到要如何下手,因而願意來和女子商議。
「李度家世高貴,詩筆風流,容貌昳麗,早些年做中書舍人,後來便進了尚書省,一路上很通暢,幾乎沒做過什麼苦官廢官。」許綽道,「他比元大人大許多,元大人遞名求進時還到過他的府下,被他大庭廣眾之下當面譏嘲,說『龍章鳳姿之士不見用,獐頭鼠目之子乃求官』。」
「……」
樓下竟沒有車馬,兩人就沿著街邊而走,許綽笑了下:「如今的科舉是禮部管轄,但現行制度卻是在李度手裡摶成,當年李度接手相位之後,對開科取士的規則進行了一次大革,總得來說呢,就是要求不拘泥於經書史籍,更加注重應試之人的實際能力。」
裴液微怔:「這……不好嗎?」
「好啊,所以現在『公薦』如此重要。」許綽含笑看著他。
「……」
許綽輕嘆一聲:「寒家子十年苦讀,能通四書五經已然可貴,能寫文章、通吏治就更是英才……可我問你,他們要去哪裡證明自己的『實際能力』呢?」
「……」
「而於世家而言,托於某公府做個幕僚,跟在某大人身邊混些公務,都是吃飯喝水般的事情。應試之際,世家子弟拿著各處公府的舉薦,寒門士子只背著一箱子破書,你要如何去比?」
裴液怔怔。
「剛剛桌上提到的『實務科』就是說這一條。」兩人轉入一條安靜些的街道,石磚牆面都是更舊一些的顏色,冬青的樹生長在兩邊,許綽緩聲如閒聊,「元大人這一條指向沒什麼問題,只希望改得公正些,例如增加寒門士子提前參與政務的機會,把『幕僚』也納入吏治體系……但總能引出新的問題。關鍵之時做多錯多,宜擇一端,不宜執中,所以我勸他退回儒家門牆之中。」
「儒家門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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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招人喜歡,但是是個行之有效的法子。」許綽微笑,「而且幾套書,買得起的人也多些。」
「……這《新法》能推行下去嗎?」
「凡新政,必有阻力,大小不一而已。」許綽端正了些面容,「《新法》阻力猶大,或者說,近乎天塹。」
「……」
「你去幻樓一遭,應見了四皇子書寫天意,也見了大唐世家,那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天幕,很多時候我們是和整個大唐為敵。」許綽道,「這是我盡力在避免的,而具體到這件事上……這個阻力就是李度。」
女子含笑看向他:「瞧,咱們陷入一樣的為難了吧,大唐丞相立在前面,你想殺掉這個名頭下面的人,我想推行我的新政……可都被這個名字攔住了。」
裴液怔怔看著她,這時候總不是該他想辦法。
但女子竟然還真問了:「你有什麼辦法嗎?」
裴液搖了搖頭。
許綽輕嘆一聲:「那咱們只好換一個丞相了。」
「……」
女子停下了步子,看向街道對面,裴液也在她身旁停下。
這裡不是長街的盡頭,對面也沒什麼特殊之處,只是一處小小的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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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仍有幾個帶著虎頭帽的孩童在裡面蹦跳玩耍,在寥寥幾塊石頭之間跑來跑去,嬉鬧得尤為激烈。
園前還有變戲法和斗藝的江湖人,一邊是各類花活絕藝,另一邊是持劍打鬥的幾人,大人們圍攏著談笑叫好。
「也不知這處地方怎麼這麼受他們歡迎。」許綽安靜看了會兒,忽然笑道,「許多年了,這裡總有人賣藝。」
裴液倒不覺得奇怪:「這裡是處空地,又有人,自然就是賣藝的地方。」
「……是嗎?」
「嗯啊。」
對絕大多數本事低微的混江湖人而言,這確實就是最普遍的謀生手段,凡拿到俠者牒的都能有處吃食,而不到門檻或志在四海的人就走到哪掙到哪,一處有人的空地,就是天然的戲場。而神京耍藝人的面孔常常是天南海北,而且難有相熟,亦是此理。
許綽偏了偏頭,似乎理解了一下,看他一眼,饒有興趣道:「原來你懂這些,那我問你,他們那些『吞鐵球』的,那般大個實心的——我還上手掂過——是怎麼咽下去的。」
「哪有咽下去。」裴液笑,這位女子在這種事情上的懵懂令他覺得莫名有趣,「你親眼見到了麼?」
「當然,他嘴張得大大的給人驗了。」許綽看他,「當然,我知道你修為高,有無數種辦法做到。可他們好像沒什麼修為的,是真的放入嘴中了。」
「確實放入了,但也確實沒咽下去。」裴液笑著指了指喉嚨,「在食道和口腔之間呢,還有一處曲折,活兒熟練的藝人就是把鐵球藏在這裡,宛如吞入腹中再吐出。也不需要什麼修為,練習時先以它物吞吐練嗓,這門功夫一要放鬆,二要克服下咽的本能,前者錯了便失敗,後者錯了便要命。」
「唔……」
「功夫深者還能吞第二枚乃至第三枚,他一跳,你還能聽見鐵球在裡面碰撞,是不是?」
許綽一撫掌:「是極!」
裴液笑:「其實一般戲法無非『劍、丹、豆、環』四字,劍是吞劍,丹是吞鐵球,豆是仙人摘豆,環是巧套連環。都是不需修為也能變的。」
許綽張大眼睛緩緩點著頭,她這時扮做個俊雅的公子哥,配上這副神情,倒頗像養尊處優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然後她含笑看他一眼:「我還以為你只會用劍呢——這下好了,若是咱們事敗,你讓人廢了武功什麼的,還能有這些手段謀生。」
然後她輕嘆:「我就什麼都不會了。」
「怎麼會。」裴液道,「你……文採好,抄書寫字也能謀生的嘛。」
「……也對。」許綽點點頭,緩緩道,「而且我生得好看,賣身應當也有好價錢。」
「……咱們到底去什麼地方?」裴液趕緊岔開話題。
「嗯?就是這裡啊。」許綽向後抬起頭,看著上方陳舊的牌匾,裴液怔了一下,才回身去看這座一直背朝的安靜宅門。
「故相許濟的府邸,這裡應該有一份十幾年前寫給天理院的薦信,咱們進去找找吧,拿給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