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1章 顧為經密碼(下)
2025-02-02 18:30:27
第801章 顧為經密碼(下)
「這些事情是顧做的?」
女人拿著手中的報紙愣愣出神。
「管道,電線,還有不菲的捐款?」安娜的臉隱藏在剪裁的報紙里,她把這幅照片端的離身體格外的近,依稀只能看到她白到沒有血色的頜線。
「對。」
「他和酒井勝子一起捐的麼?」
「勝子小姐後來也會過來幫忙,但最開始只有他。顧先生有著長期捐助計劃,您不知道,當初為了能對這裡進行現代化改造,還費了不少事情呢,他真的可好了……」穿舊衫子的阿姨張開嘴,一件件的數著,如賣瓜的王婆。
顧為經的家庭條件不算很好吧?
這裡人均年收入也就千餘美元,顧為經家裡似乎在仰光河邊經營著一家很小的社區畫廊,不到百餘平的店面,比起「畫廊」這個洋氣的稱呼,家庭鋪子也許是更貼切的形容。
顧為經也無法被歸類到窮到吃不起飯的家庭。
安娜印象里,顧為經有點透納的意思——原生家境很一般,但才華極佳,因而靠著貴人的賞識,在小小年紀就獲得了最好的機會,是個行業里少見的幸運兒。
昨天女人在會面最後所露出冷笑的原因,恰恰也是如此。
顧為經的條件不好不壞,從營銷的角度來說,這種「平庸」沒準比特別窮或者特別富都更加糟糕。
他沒有寒酸到足以引人矚目,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地步,更談不上富貴到能給自己帶來什麼職業助力——起碼在他爺爺簽了大畫廊以前不行。
不上不下的。
安娜譏諷對方,顧為經的爺爺一簽了大畫廊,家境才有了點起色,他便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一邊裝窮穿著不合體的舊正裝,一邊又裝富迫不及待的學別人帶了塊跟啞鈴式的超大的閃亮金表……顯然就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走什麼職業路線的結果。
對自己的定位不清,既不寒酸,也不體面。
弄得四不像,最後就只是突出了一個「土」字。
有那錢整勞力士,不如先把衣服換成體面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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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伯爵伊蓮娜小姐對顧為經露出的譏諷,也是對巴爾扎克筆下伯爵先生對那些外省來的鄉下落魄青年,三天餓九頓,卻硬要給自己攢出一件特別貴的漂亮的大衣或者懷表,衝到巴黎塞納河邊的教堂里「邂逅」出來踏青的貴族千金式樣的譏諷。
安娜昨天認為自己薄紗了對方,串肉串式的把他成功一劍穿心。
她故意不回頭去看他尷尬的臉色,心裡得意的在想要哼哼。
時過境遷。
女人眼前再次浮現起穿舊襯衫的年輕人的模樣。
她耳邊響起的不再是大文豪戲謔詼諧的文字,而是同在昨日裡,在濱海藝術中心分別時酒井勝子對她所說的話——
「伊蓮娜小姐,你始終不明白,在評價別人的時候,請要多去想一想,世上是幾乎沒有人能擁有你所擁有的條件的。」
「就像一個只有100元的人,他願意拿出90元,花在善事上。也未必就比您這樣擁有十個世紀也花不完的財產的人,隨手拿出五十億美元,施捨出一家博物館來的簡單。」
「論社會影響力,兩者完完全全沒有任何可比性。但論勇氣的力量,二者未必就有顯著的高下之分。」
……
女院長還在那裡一件件的數著顧為經做的事情,聽上去有點絮叨。
《雷雨天的老教堂》畫面上的雷霆則以狂暴雄然的姿態擊穿了現實世界的隔閡。
天上晴空萬里。
安娜呆立在那裡,被無質無形的閃電所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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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著報上的照片看,盯著跳舞的年輕人和小女孩臉上浮現出色調一般無二的笑意看。
「顧為經哥哥對我可好了,他給了我很多禮物。」
「他告訴我應該多培養自己的藝術修養,不為了當個畫家,學畫可以培養人觀察世界的視角。」
「他說沒有經驗的小孩子練習練習印象派作品,是個蠻好的切入點……」
「他詢問我的夢想,他還告訴我他自己的夢想,他想要當個大畫家……」
……
「他?他畫畫時就是站在這裡,抬起頭看,很用心的樣子。」
茉莉是個很聰明的小姑娘。
小孩子有些時候非常難以溝通,有些時候,又心思剔透的讓人吃驚。
安娜一直以為對方聽不懂自己那些深奧的問題。
她錯了。
茉莉一直都明白自己想問的是什麼,也一直都在儘自己所能的認真回答她。
反倒是她。
既沒聽懂,也根本沒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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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為經對茉莉的愛,對小孩子們的愛,對這裡的愛。
而所謂發現美的儀式,顧為經用來打開「美」的寶藏的密碼,從來便只有那麼簡單的一句話——
心中懷著愛,然後抬起頭,慢慢的用心看。
是心讓這一切變得不同。
是愛讓這一切變得不同。
愛讓平凡而庸碌的生活,平凡而庸碌的景象,升華出超然拔絕的出塵美麗。
給人以禮物是很容易的,握住孤兒的手,也是很容易的,但同一個行為,你心中懷著情感不同,也許便意味著截然不同的含義。
多年前校園慈善項目里的那位學姐,她對待非洲的小孩子像是對待一群被放養著的雞。
所以她展現出的也只是餵雞般的笑容。
孩子們也用格格不入來回報她。
而安娜?
「我只想到了自己。」女人用冷酷鋒利的口吻,對自己下達判詞。
安娜不喜歡孤兒院。
她覺得這裡平庸而無聊,像是長滿鏽跡的銅塊,於是孤兒院便也像長滿鏽跡的銅塊一般,用平庸而無聊的態度來做為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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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老教堂那些現代化改造的第一瞬間,她率先想到是憤怒,她想要是要讓這裡的孩子搬出去,把這裡恢復原狀,儘管她的富有可以讓這一切用大家都開心的方式進行。
但伊蓮娜小姐知道。
那一刻。
自己真正在乎的是卡拉作畫的場地,而非這些孩子們。
她甚至以為這樣做,算是送給顧為經的禮物,能夠讓那個年輕人感到開心。
當小朋友詢問能不能跟自己的狗子玩的時候,安娜同樣知道,她是不喜歡的。
她說奧古斯特是她的家人,她不能命令奧古斯特陪誰玩。
這句話非常禮貌,任誰也挑不出任何錯來。
安娜自己同樣清楚,在她下意識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潛意識裡,其實是包含著替她的奧古斯特做出——「它也不想跟你們玩」的判斷。
或者更刻薄一點的說。
那一瞬間的伊蓮娜小姐,是不是還是覺得手指髒髒的小孩子,配不上和她家的奧古斯特一起玩?
她以為自己遮掩的天衣無縫。
其實她連那么小的小孩子都沒騙過——那片刻的尷尬,舊日宮廷外交禮節式的微笑和握手,沒有逃過對方的眼睛。
有些人會握住茉莉的手,是因為愛滋病不會通過握手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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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詢問她吃不吃的飽,穿不穿的暖,夢想是什麼,會把禮物遞在對方的手裡,握著她的手一起畫畫,會在意對方有沒有什麼生活上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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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愛她。
會愛這裡的所有人。
所以……茉莉會禮貌的拒絕了她的許諾。
她,安娜·伊蓮娜,她傲慢的以為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以為可以用隨手從手指縫裡掉下來的金幣收買對方,換取能溫暖自己的真心。
她錯了。
小孩子從來都不是什麼都不懂。
她用疏遠的彬彬有禮的態度對待茉莉,於是,聰明的小姑娘也用疏遠的彬彬有禮的態度對待高貴的伊蓮娜伯爵。
真的是很公平。
自己對待茉莉的態度,和當年她的曾曾祖父,老伯爵閣下在維也納的午餐俱樂部里,對待黑人音樂家的態度骨子裡有什麼不同呢?
曾經的伊蓮娜伯爵把黑人歌唱家當成了會呼吸的點唱機,用一枚面值四分之一個帝國克朗的銀幣交換對方的歌喉。
如今的伊蓮娜小姐沒有身邊的小女孩當成咯咯叫的雞,但把她當成了會呼吸的鑰匙,想隨隨便便用一點禮物,交換對方溫暖自己,交換她替自己打開美的寶藏。
愛從來不是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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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和金錢交換的只有討好和虛榮。
只有溫溫熱熱的愛,才能交換溫溫熱熱的暖。
人會握住鑰匙,會給它塗上金漆,卻不會擁抱鑰匙,關心鑰匙,盯著鑰匙的眼睛發自內心微笑,和鑰匙一起跳舞。
同理。
鑰匙也無法溫暖一個人的心。
從始至終,道理安娜小姐都很清楚。
而說一套,做一套,對自己雙標,恰恰便是伊蓮娜伯爵的行事風格。
她和顧為經都來到了這間老教堂,都站在同樣位置凝望的老教堂。
顧為經的眼神擁有愛,他動了情,動了愛。
安娜的眼神里只有疏離,只有女神式的高高在上。
這就是顧為經為什麼比她看到了更多的東西,更多的美的原因。
有些人看到了燃燒的火,有些人只看到了漫捲的煙。
一塊織錦的金色舊毯子,穿著華貴的舞鞋噠噠噠的跳著宮廷舞的舞步,得到的感受和在任何毯子上跳舞都沒有區別。
除了激氣的煙塵什麼也得不到,世上有一萬塊比這更華美,織工更加細膩嚴謹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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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羞愧的無地自容。
安娜又無聲的笑了笑。
女人不知道。
也是很多很多年前。
在舊社會魔都交錯的貧民區街頭巷弄里,當一位年長的畫壇大家下意識的推開撲上來攬客的白俄妓女,而身邊黃包車上的小孩子卻反而抱住對方,問對方疼不疼的時候。
老先生也和她一樣愣住了。
先是羞愧的無地自容,然後無聲的笑了笑,最後他欣喜若狂。
安娜放下報紙,抬起頭。
她伸出手指按住報上男人的臉,纖白的手指蓋在年輕人被鏡頭定格的臉上,仿佛蓋住了一盞指尖大小的暖手爐子。
那麼燦爛,那麼蕩漾著暖意的笑容是無法被薄到透明的皮膚遮蓋掉到。
笑意從她的指尖處蕩漾出來,水波點點,融入身體之中。
安娜就如茉莉小姑娘所說的那樣,慢慢的抬起頭,好好的,用心的看身前的鏡像。
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求。
只是認真的看。
史上第一次的——安娜·伊蓮娜嘗試把自己接入這座老教堂巨大的感官身體之中,用擁抱而非疏離面對這裡的生活。
一幅截然不同的畫卷在她面前展開。
安娜覺察到了一種複雜的情緒。
她不是純粹的喜悅,也不是單純的悲傷。
它並非一廂情願式的把關於「美」的想像強加在平庸蒼白的場景之上的那種酸腐無味的孤芳自賞,而是旁觀者被生活的激情撥動心靈後,所產生的震顫和共鳴,萬千種情緒全部被被夾雜在其中。
日輪是融熔黃金的巨錘。
它將萬千種閃爍的色澤全部鍛打在了此刻的場景之上,建築上布滿了細碎的金粉,彩虹似的光暈,懸掛在天與地之間。
僅僅幾分鐘以前。
同樣的場景落在安娜的眼中,她看到的只不過是密布的嗆人灰塵和破了一個洞的彩窗而已。此刻籠子一樣包裹著老教堂的管線里,流淌著關於生活的熱流,她能聽到過往不知多少年間,這裡所發生的痛苦與幸福,嘶吼與歡笑。
這一切的一切集合,若真的總結起來。這就是她曾在顧為經的那幅《陽光下好運孤兒院》里所看的東西——
有關於生活的英雄主義。
安娜忽然流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