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請帖
2024-11-02 10:06:28
第100章 請帖
官員們在丹鳳門散去,皆認為春闈鬧劇已平息,卻少有人注意到太子如何了。
因整樁事看起來與太子毫無關係。
但梨園的絲竹聲停歇之後,有宦官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了一句。
「聖人,太子已在宮中跪了整夜了。」
李隆基昨夜在牌桌上連戰連捷,興致正高,笑呵呵地用了早膳,聞言,臉色卻當即冷了下來。
高力士連忙上前,一腳將這小宦官踹到一邊,叱道:「平素就多嘴,旁人還當你收了好處。」
「奴婢知罪。」
「朕乏了。」
李隆基還是好相處的,很少怪罪身邊人,神色淡淡吩咐人安排輿乘去歇息。
「聖人,那太子如何安排?」
「朕能安排嗎?朕安排得了嗎?」
「老奴多嘴。」
興致一減,李隆基感到一陣疲倦,不由嘆息了一聲。
回想少年時,他天姿神縱,擁立父親政變,又在父親讓位為太上皇之後政變,獨攬大權。位登九五,締造了這大唐盛世,統御群臣,人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他早就做到從心所欲了。
唯獨一件事不順他的心——老。
只因他老了,群臣非要一個儲君。
儲君是什麼?表面恭順實則暗地裡卻一直在覬覦屬於他的一切。迫不及待地盼他去死,等他死後來這禁苑裡追逐美人……
李林甫昨夜真正觸怒他的一句話其實是「儲君也是君」,讓他怒得恨不能廢太子。
可惜,會很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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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薛白一划清界限,便有再多的小心思都不重要了。
李隆基早把這些人看透了。文臣、弄臣、狎臣,哪怕壞透到骨子裡又能如何?還不是得變著花樣哄著君王高興,絞盡腦汁把好吃的好玩的奉上來。
唯一的威脅,只有兒子。
「唉。」
嘆息聲落入宮娥耳里,她們還以為聖人在可憐那跪了一整夜的太子。
~~
「殿下,起來吧。」
魚朝恩小心翼翼地繞到李亨身後,扶起了這位太子。
「聖人玩了一夜骨牌,已經睡下了。」
「父皇不見我?」
「奴婢不敢說……」
李亨低著頭,輕輕握了握魚朝恩的手,偷偷給了一個誠摯的眼神,輕聲道:「還請內官救我。」
「聖人說,安排不了殿下,是高將軍作主請殿下回去的。」
「李俶、薛白皆年少衝動,絕非我在指使。」李亨大急,低聲道:「我必須向父皇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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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讓我見見阿翁?」
魚朝恩好生為難,末了,還是跺了跺腳,轉身去請高力士,只說太子不肯走。
高力士已服侍李隆基睡下,搖了搖頭,終於還是親自來見。
「阿翁。」李亨涕淚俱下,「請阿翁救我。」
「殿下勿慮,更不該見老奴。回去好生待著,莫再『杞人憂天』方為自救。」
「真不是我指使的!」李亨道:「我既未授意李俶為諸生出頭,更未授意薛白當眾拿出血狀啊。」
李亨非常清楚,薛白這一舉動,已讓聖人對東宮的觀感敗壞盡了。
聖人安撫了諸生,禁足了皇孫,罵了李林甫、薛白,唯獨對他不聞不問,為何?
因為聖人越是雷霆之怒越是不動聲色!
「父皇見了右相,見了薛白,唯獨不見我嗎?至少也該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解釋,殿下想解釋什麼?」
「阿翁,你聽我說……」
「殿下想說,不如與王忠嗣去說、與廣平王去說。」高力士終究是心軟,「聖人要石堡城,殿下卻讓王忠嗣保存實力;聖人要安撫諸生,殿下卻讓廣平王搶先一步。殿下既如此有能耐,何必與老奴說?」
「連阿翁也不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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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哥奴在進讒言,薛白那血狀也是……」
「殿下若肯安分,能讓旁人拿到把柄嗎?!」高力士見這位太子還在嘴硬,敲打道:「聖人說了『不必聽解釋,既廢不了他,解釋有何用』?」
李亨腦子「嗡」的一聲,如被驚雷砸中,嚇得愣在那裡,背脊全是冷汗。
~~
大顆的汗水從薛白的背上沁出,順著他有力的腰肢往下流淌。
杜妗死死握著榻邊的木欄杆,以免得頭被撞上去。
借著暮鼓聲的遮掩,她叫出了聲。
「要死了!」
隨著這一聲疾呼,仿佛散架的床榻終於漸漸停了下來。
夕陽透過窗紙,將小閣樓內染成一片金色。
喘息聲停下,杜妗撫開沾在臉上濕漉漉的頭髮,目光又有不同。
「我們方才死在一起了才好。」
「不用總這麼不安。」薛白輕撫著她滿是汗水的細軟腰肢,「不會死的。」
「往後你會拋掉我嗎?」杜妗忽然問道,顯得柔軟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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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與她初見時說的,東宮若再捨棄身邊人對人心很不利,這是他們的共識,也是共同的底線。
此後,兩人走到現在這一步,既有欲望與利益使然,亦有出生入死的情義。
薛白雖不是道德君子,卻也有自己的原則,否則昨日就不會冒險拿出血狀了。與東宮那種一點風險不願意擔就棄子的做法倒沒什麼好比的。
他忽然在思考,若自己是太子會如何做?
想來,終究沒辦法做到李亨的隱忍。只能盡力做得比李瑛好點罷了,既然都披甲提兵進宮了,都不懂有何好猶豫的,無非一死而已。
這般說來,權術一道他其實修為還是低的。當然,權術修得太高也未必好。
彼此間不必多說,杜妗已看懂了他,溫柔地貼上前,道:「嗯,本想讓伱多休息休息。」
「睡飽了。」
「其實春闈之事,我覺得你不必為旁人冒險。」
「我倒覺得摸清了一點聖人的脾氣,還蠻好相處的,只要不與東宮走得太近就好。這方面還是哥奴有手段,出手就想把我與東宮綁在一起。」
「這點李亨也知曉,經此一事,他勢必要故作大方,與你親近,綁你下水,讓世人以為你與他一黨。」
薛白沉吟道:「不怕,他若來綁我,我便把他的人綁過來。」
杜妗聽了不太高興,壓在薛白身上抵死了他,道:「我早是你的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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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婚袍制好了,試試否?」
李亨正在窗邊看月,頭也不回地道:「眼下這時節,婚事宜從簡,這衣袍太奢侈,換。」
當今聖人極奢侈,宮中為楊貴妃裁衣者就有七百人。
而他身為太子,連大婚時也不願穿華衣,這是何等的節儉。
李靜忠小聲提醒道:「只怕張良娣不滿。」
這句話,說的是張良娣,隱隱指的卻是聖人。
李亨有意無意地道:「她當然不滿,但婚事已定下,她還能不嫁我這個夫婿嗎?」
「是,天下豈還有旁人配得上張良娣?」李靜忠賠笑道。
儲位亦是一樣道理,聖人換別的兒子就能心安嗎?
壽王?
總之,李靜忠這般安慰了幾句之後,太子的心情稍稍好些了。
「賓客名單給我。」
「殿下這是?」
「當此時節,少邀些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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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忠好生懊惱,心想若這般,還不如別讓廣平王去搶那聲望。更可恨的則是薛白,當眾掏出那要命的東西來。
賓客名單早已審了數十遍,仔細考量過的,皆是於東宮往後有大用且可以邀請的。
不想,李亨接過以後,毫不猶豫勾掉了御史大夫裴寬、給事中房琯、右領軍大將軍來瑱、左金吾衛大將軍薛徽等人。
李靜忠湊上前看去,見只剩下宗室以及賈昌、李龜年、公孫大娘這些藝人。
看得他心疼不已,心頭更恨,忍不住道:「殿下,裴冕出了個主意,使人扮作索鬥雞的人,除了薛白……」
話音未了,李亨直接將手裡的筆摔在李靜忠頭上。
「眼下是何時候?為泄怒而殺人,於大事何益?你還敢給我惹麻煩!」
「老奴知罪。」
李靜忠嚇得一個激靈,忙又換了一支新的筆。
李亨執筆,在賓客名單最後方,緩緩寫下了幾個新的名字。
~~
薛白執筆,緩緩寫下了一列字。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清晨的陽光鋪在顏宅大堂的桌凳上,宣紙上的字跡看著也算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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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寫不好,道理亦記不住。」
「老師今日是先教學生道理,還是先教字?」薛白規規矩矩問道。
一句話,倒是將顏真卿氣得笑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書卷,在堂中坐下,道:「說說吧,前夜如何?」
「聖人先是問我,受何人利用揭開漕渠案,我答與哥奴有私怨。之後打骨牌,我贏了貴妃與虢國夫人一千貫,全被聖人贏了回去,結果倒輸三百貫,包括我上次贏的八百貫也填進去。我說我沒錢了,聖人賜了我許多貢品,其中有一座價值連城的鈿銅鏡,讓我擺在豐味樓,我覺得聖人很大方……」
顏真卿聽得臉色愁苦,比擔憂薛白時要愁得多。
聖人的大方是出了名的,凡是心情好時,對身邊人一向賞賜無數。
只是這種大方,於家國社稷到底有何益處?
既提到了錢財之事,顏真卿嘆道:「你那兩稅法,房公近日仔細琢磨,認為如今恐怕不是實施的時機……」
可想而知,以聖人現在的心境,根本不可能進行稅法變革。而且,只要這位毫無約束的天子不肯節儉,任何稅法都只會成為剝掠萬民的工具。
房琯提這事,目的在於拉攏薛白,意思是「太子、廣平王以後要實施的,到時會重用你」。
薛白卻也有目的,沉吟道:「老師或可回復房公,聖人似對哥奴有所不滿,因近年要花錢的地方多,若有重臣能理財就好了,比如裴公、房公。」
顏真卿嘆息著搖了搖頭。
薛白自知一點心思被老師看破了,卻還從容不迫,繼續道:「開源之外,還有節流。聽說聖人想擴建華清宮,我雖不懂建造,卻覺得哥奴預算的造價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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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叱罵道:「還不悔改!在老夫面前挑唆是非。」
「學生接下來一定老實本分,安心讀書。」
顏真卿看這態度是好的,方點了點頭。
他其實不算東宮一系,但與房琯相熟,即使看穿了薛白煽風點火讓東宮反擊右相府的心思,這樣的情報還是會去說一聲。
「再提醒你一次,休得再借隨侍聖人之機干涉國事。」
「是,學生與聖人說了,以後要入仕報效國家,不能再入宮打骨牌了。」
「還算懂事。且問你,為何將血狀遞給廣平王?」
「當眾拿出來,雖不能讓聖人與宰相認錯還會惹麻煩,但造大了聲勢,多少能讓他們往後有些忌憚。這些年大家都怕擔風險,噤口不言,廣平王是聖人最喜愛的皇孫,我是聖人的牌友,若我們都不敢一起擔風險,豈非全天下都是立仗馬?」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顏真卿本是想敲打薛白,讓他別針對東宮,初時根本不信薛白這番藉口。然而,細細思量了一遍,最後還是信了五分。
若非如此有這五分實意,他豈會收他為徒?
顏真卿起身,到堂外招人吩咐道:「到書房將老夫案上的捲軸拿來。」
……
過了一會,卻是韋芸帶著顏嫣親自送捲軸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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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雙手接過捲軸,打開一看,卻是一篇《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的文章。
他一看上面是龍飛鳳舞的漂亮行書,不由問道:「老師,學生能習行書了嗎?」
「不能。」顏真卿負手嗤笑,「不用功,再練三十年楷書吧。」
顏嫣偷偷笑了一下,彎了眼眸,滿是幸災樂禍之意。
薛白往捲軸上看去,先是看到敘事的序文,講了顏真卿向張旭求學的故事,之後是筆法十二意的詳解。
「予罷秩醴泉,特詣東洛,訪金吾長史張公旭,請師筆法……」
他仔細看完,顏真卿便問道:「懂了嗎?」
「學生還不太懂。」
「寫個永字。」
「是。」
「你根本未看懂,讓你『俯仰有儀』『縱橫有象』,意在自然如崔瑗,形象如蔡邕,再寫。」
「……」
當薛白又連著寫了幾個字,顏真卿依舊不滿意,不耐煩地背過身去,韋芸忙安排早膳。
顏嫣走到桌邊看了兩眼,輕聲提醒道:「寫豎之時鬚髮力,不必克制,縱筆直下,阿兄可體會『縱』字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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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進益在顏真卿眼裡簡直是毫末,顏嫣則耐心得多,點點頭道:「阿兄是有天賦的,領會了筆法,卻還需要練。」
說罷,她轉頭看去,見她阿爺阿娘正在說話,遂向薛白小小聲地問道:「聽說你是賭博世家,你阿爺欠債跑了,你則夜夜打骨牌,是真的嗎?」
「嗯?誰這般說的?」
「你阿娘說的。」
薛白無言以對,轉頭看了一眼,只見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滿是好奇與探究,還有些許狡黠取笑之意。
莫名地,他在這小姑娘前面像是不太會說話了。
「那阿兄可以告訴我,你與鍊師的事嗎?」
「為何問這個?」
「鍊師為我治病,我想多了解她。」
薛白竟又不知所言。
顏嫣似看穿了他與李騰空果然有些糾葛,卻又不點破,向顏真卿問道:「阿爺造詣過高,我的造詣教阿兄剛好吧?可以讓阿兄每天寫一份字稿,我來點評吧?」
「隨他寫不寫,書法文章是他自己的事。」
薛白道:「老師放心,一定寫了送來。」
顏嫣得意,手指支著下巴想了想,道:「那阿兄明日便寫些東西來,僻如那《青玉案》的詞。」
「好。」
韋芸目光看去,見薛白執禮告退,微微疑惑,向顏真卿道:「你說這弟子厚顏、狡猾,妾身看他怎愈發拘謹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
~~
薛白拿著書卷返回家中,一路上回想春闈之事,相比東宮、右相府,他增加了名望、拓寬了人脈,其實收穫是最大的。
「敢問可是薛白薛郎君?」
正要進門時,聽得這一句細聲細氣的問。薛白轉過頭,見是個小廝模樣的年輕人。
「是我。」
「薛郎君有禮,小人特來奉上請帖……」
那是兩片相合的竹片,用紅線系在一起,看著頗為樸素。
打開一看,裡面是封彩箋單帖,上書「孟夏初二,東宮喜宴,薄具菲酌,申末相候。」
卻是李亨的婚宴請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