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求情
2024-11-02 10:22:21
第610章 求情
薛白沒想到,對於他的稅制變革,顏真卿最擔憂的地方會是河北。
一問之下,方知是顏杲卿在家書中提及讓顏真卿勸他緩行此事。
「河北情況複雜,胡漢雜居,邊塞侵擾不斷;天寶年間,委節度使總攬軍政財賦之權;再加上,經歷叛亂,人心不安。此等情況下,朝廷要變稅法,且目的在於均貧富、抑兼併,容易引起變亂。」
薛白道:「朕反以為如今河北地廣人稀,便於改制。」
顏真卿反問道:「只以這戶稅為例,河北百姓若繳了,陛下可要讓內附的胡人部落也繳?陛下為使大家族不能藏匿逃戶而決意改奴隸為僱傭,然而,河北將領最大的生意便是販賣戰俘,新羅婢的生意哪天若做不成了,恐怕要逼反一部分賴以為生的盧龍軍。」
薛白沉默了良久,緩緩開口。
「大唐會發展得越來越快,往後富者、貧者之間的差距會越來越大,這事你我都避免不了,但必須有所遏制,否則依現有制度會出大亂子。我給丈翁舉個例子,我們造出了火藥,往後或許可以往西打,攻打大食,可土地、稅收這些基礎的資源都分配不公,權力必然也不公,有權有錢者可以隨意在軍中掛籍,貧苦人家無地可種,只能以性命搏前程,這種情況下,戰功能分配得公平嗎?我們在時能維持,等我們老死之後呢?必是叛亂重演,火藥的威力越大,越可能將大唐王朝轟然炸碎。」
他說的只是一種可能,但到時他得為這種可能擔最大的責任。
他近來一直在想,安史之亂未必全是錯在玄宗。大唐到了開元、天寶盛世,生產力到了一個新的階段,而租庸調卻已崩壞,落後的生產關係無法適應生產力的發展,於是亂了。如果他以超自然的方法再把生產力往前推得突飛猛進,那再亂起來,恐怕就不是他能收拾得了的局面了。
「若如此,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顏真卿聽得懂薛白的憂慮,道:「治國本非易事,再想辦法吧。」
兩人遂開始研究起擬好的稅制。
這厚厚的一撂紙上,是許多能臣走訪調查、互相商議擬出來的政策,再由顏真卿統籌整理,一字一字地謄寫下來。
通篇用的都是小楷,整整齊齊的,能看出顏真卿寫這些的時候一直是在思索著。
薛白仔仔細細地看著,能體會到字裡行間的嘔心瀝血。
他知道眾人的辛苦,可有些哽在喉嚨里的話,猶豫再三之後,薛白還是說了出來。
「我有一個更長遠的想法,若是朝廷把天下所有田畝全都收回公有,地主也好、農民也罷,都只有耕種權,沒有所有權,或可消除土地兼併的隱患,使大唐長治久安……」
「陛下。」
顏真卿打斷了薛白的話,臉上顯出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嚴肅表情,道:「此議萬莫再提,安不知王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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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至少要讓自己的變革比原本歷史上的更先進些、更徹底些。
於是,他還是提起筆,在顏真卿那玉鸞瓊筆的字跡下面又添了一些內容。
他對田主所擁有的田畝數量進行了限制,要求勸農使清丈田畝、檢括人口的同時,查出天下的隱田,包括以不合理的價格兼併的田地。
簡單而言,做不到「公田」,他希望通過一定程度的「均田」,把大唐土地兼併的情況緩解,回到立國之初人人有田種的程度。
出乎意料的是,顏真卿這次沒有反對,而是一直若有所思……
殿外,小雪簌簌而下,漸漸成了大雪紛紛,待到雪停,已是正興五年的正月。
正興五年,甲辰龍年。
一開始,朝廷的首樁大事便是頒布了新的稅法,派出勸農使前往天下各地,清丈田畝、檢括人口的同時,也在督促新稅法的施行。
薛白知道事情必然不會太順利,頒旨之後,他每天很早就會自然而然地醒過來,睜開眼等待壞消息傳來,這種感受其實很差。
半個月後,各州縣官員呈上奏摺,皆言百姓對新政歡欣鼓舞。
這種一味的歌功頌德反倒讓薛白更加不踏實了,他覺得現在越平靜,說明他遭到的阻力越大,可見新法沒有施行下去,才會沒有阻力。
他難免繼續對宰相們施壓,督促他們落實新法。
漸漸地,他開始察覺到了阻力。
首先是一封彈劾奏章,卻是彈劾主持河北大局的顏杲卿,稱他貪污舞弊、縱子行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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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當然相信顏杲卿,認為這該是某些人對新政的反擊。
但這封奏摺下的署名卻不是河北的軍閥或是地主,而是一名朝廷官員,名字很難認,叫作裴奰。
裴奰原是來瑱的屬下,此前在穎川平叛有功,是個文武雙全的官員,朝廷論功行賞,遷他到范陽任行軍司馬。
薛白想不出這樣一個人與新政有何利益衝突。若說是受人指使,眼下朝中已沒有一個「大反派」似的人物。
以前薛白把安祿山、李亨、李隆基視為對手,那自他登基以來,早已沒有了這樣的對手,他原以為這樣做事會更輕鬆些,後來才知,旁人都只是過客,他始終得與命運做鬥爭。
崔祐甫建議派出御史前往范陽調查顏杲卿的案子。
薛白始終沒答應,而是在思慮了許多天之後,與朝臣們提出,他想親自巡視河北。
他打算從河東出雁門,至范陽,再南下往兩淮,完成第一次的出巡,目的在於親眼看看各地新政施行的情況、安撫人心。
對此,朝臣們自然是反對的,拿秦始皇來舉例。
薛白每次都是雲淡風輕地擺擺手道:「朕不如秦始皇。」
百官既知阻止不了,只好緘口不言。
私下裡,顏真卿就此事與薛白推心置腹地說了幾句。
「陛下難道未曾察覺到新政施行以來,朝堂已是人心異動,當此時節陛下離京,恐怕人心思變啊。」
「正是知道,我才想出巡。」薛白道,「朝堂上就是那些人,人心思變又能變到哪去?無非還是那些狗皮倒灶之事。變法若真的可能再激起變亂,那必然是由河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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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竟真就不再勸薛白,而是問道:「玄宗皇帝游幸驪山宮之時,國事由李林甫留朝處置。此番,政事堂可隨陛下出巡?」
薛白道:「那就請丈翁當一回李林甫吧。」
顏真卿微微苦笑。
自從當上宰相以後,他操勞這個操勞那個,每每都是這樣憔悴的表情。
薛白見了,道:「再說件值得高興的事。前兩年,我說想造大海船,遣使遠航,尋找新的物產,丈翁不肯批。我只好以豐匯商行的名義辦這件事,如今,船造好了。」
「你啊,若想辦一件事,我便從未攔住過。當年屢屢讓你莫惹禍,也是這般。」
「此番可不是惹禍,我會向丈翁證明,這些花費都是值得的。」薛白笑道:「十年或二十年,丈翁恐怕要後悔當年阻攔著我。」
「好啊。」顏真卿也笑起來,「待到那天,我再後悔也不遲。」
其實,經歷了最初的磨合之後,顏真卿已經是非常配合薛白了。
包括這次變革,哪怕明知改稅制、廢奴籍、均田等幾件事並行會很麻煩,他也是迎難而上了。
又過了兩月,忙過了春耕,朝堂上一切事務也安排好了,薛白便啟程,動身往河東、河北巡視。
他將女眷、子女都帶著,唯獨留下太子李祚在洛陽監國。
說起來,李祚年紀小,根本起不到任何實際的監國作用。但薛白希望他儘早地獨立,另外也是刻意給顏真卿「外戚專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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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嫣整理著被風吹散的頭髮,心情開朗了許多,轉頭望向黃河那邊,向薛白問了一句話。
「你就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你不在,留著權臣、幼主在朝中,就不怕丟了皇位?」
薛白把身上的氅子給她擋著風,笑問道:「你是說,丈翁派人把我殺了,扶立我們的兒子登基?」
「未必是我阿爺,但萬一有人動心思呢?你變法惹急了他們,殺了你,反正有幼主繼位。」
「故意的。」薛白道:「變法最怕的不是反對,而是推諉了事、欺上瞞下,甚至到了地方變了味,使益民之策變成害民之策。所以,我到地方上去,看看地方上是什麼樣,也看看我不在中樞會有哪些變化。」
顏嫣懶得聽他這些複雜之事,又看向遠處的風景,雀躍道:「出巡真好啊,每天待在皇宮裡,悶死個人,你說天子坐擁天下,可你登基至今,此番才見你想去哪便能去哪。」
「是啊,權力未必是自由,也可能是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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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也是提倡虛君政治的,但與李林甫架空天子的想法不同,他崇尚的是周禮。
總之,天子不在,除了個別極重要的大事需以快馬呈閱之外,朝廷的日常運轉沒有太多的變化。
但御駕沒走多久,顏真卿的生活上便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這日他才散衙還家,便聽聞他的小舅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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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長輩來訪,顏真卿連忙有請。
來的是殷夫人最小的弟弟,名為殷履衡,一直以來居於蘇州,雖不出仕,卻是當地名望。
「阿舅怎來了?」
「送孫兒到洛陽求學,來看看你。」殷履衡坐下,道:「你如今成了國丈,位列宰執,這一聲『阿舅』聽得我心發虛啊。」
顏真卿道:「我便是七老八十了,也得喚你阿舅。」
「時間過得真快。」殷履衡道,「那年姐夫去世,你隨阿姐回到殷家時才這麼一點大。還記得你七歲那年調皮,騎在我脖子上摘棗,摔得頭破血流,累我被阿姐好一頓打哩。」
顏真卿笑了起來,見到殷履衡,他是由衷地高興。
可接著,殷履衡就嘆了一口氣,道:「算來,阿姐快走三十年了吧?」
「是。」顏真卿也黯然,道:「二十六年啊。」
「人活於世,親人越來越少了啊。」
「故舊越來越少了。」顏真卿也感慨,可腦中想到了外孫,還是浮出欣慰之色,道:「好在有子子孫孫啊。」
兩人唏噓著,聊著過去的舊事,難得開懷。
可到後來,殷履衡還是提了一件事。
「我這次來,還有一樁事想問問你。這次朝廷又是頒行新政,又是清量田畝。家裡田地確有一部分隱田,要納入徵稅。另還有部分要被抄沒,不算多,大概五百餘頃,大哥想讓我問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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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到這把年紀了,有親戚登門,其實是早有預料。
這些年,不談利益只純粹敘舊的交往,他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阿舅是為了這數百頃田來的?」
殷履衡搖了搖頭,道:「殷家不至於連這點事都不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裡在蘇州有不少親朋故舊,往日也受了很多人情。」
他跋涉到東都,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的利益。這背後還有各自牽扯,比如,他的妻家、母家,他的恩師、門徒,以及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摯友。
「這不是錢的事,而是太多人都求到了大哥頭上,大哥若是不答應幫他們,往後在蘇州恐怕就難待下去。」
顏真卿問道:「既是觸動了這麼多人的田地,想必眾人早該聯合起來,對州縣官員施壓了吧?」
殷履衡道:「我不瞞你,確是如此。但江南東道新任的安撫副使劉展是個狠人,親自到蘇州督促,將所有隱田都登記在冊,今年秋天便要納田稅,超出的田畝則在兩年之內沒抄。」
顏真卿道:「朝廷新法,這兩年田稅不過是十稅一,並不算高啊。且一旦開收田稅,朝廷便禁止地方官再收租庸調。」
「這些田本就是不納租庸的。」殷履衡道:「即便如此,這些年眾人日子也並不好過。天寶年間,一年進貢兩次,都是我們籌了寶物給州官,送到長安的是一貫,蘇州便要花銷一百貫。其後戰亂這些年,納捐、雜稅、補餉、鹽榷、茶榷,還有給軍頭們保平安的錢,說是隱田、匿戶,可大戶家的倉房也都空了啊。」
顏真卿道:「問題在於,國庫、貧農家裡更空。」
「不說這些道理了。」殷履衡道:「殷家總得在蘇州立足,阿舅不求你別的,只求你寫封信與劉展打個招呼,我帶回去,也算是對親朋好友們有個交代。」
顏真卿搖了搖頭,道:「今日我若開了這個口子,往後也不必再主持變法了。」
「我孫兒今年已十歲,原是在家塾讀書,可前些日子,家塾夜裡失火,藏書都被燒了。」殷履衡道:「你幼時,也曾在那裡讀書習字,豈忍見殷家不容於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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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履衡又苦勸了一會,見顏真卿態度堅決,只好無奈告辭而去。
顏真卿送他出了門,只見天已經快黑了,他駐足望著遠處的火紅的雲,心知反對的聲音才剛開始。
沒過兩日,卻是殷亮前來拜訪。
殷亮是殷家的族人,顏真卿任醴泉縣尉時便聘他為幕僚,後來他又隨薛白到偃師。
如今殷亮早已是朝廷重臣,主掌工部,管著各種新工藝,是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但面對顏真卿,他還是很客氣。
「顏公。」
「你往日埋頭工部,今日突然來訪,莫非是為蘇州之事?」顏真卿道,「我阿舅來找你了?」
殷亮點點頭。
他不說話,顏真卿也不說,只看他是什麼態度。
好一會,殷亮才道:「我推託不開,只好來見顏公。」
「你就不該來。」
「但只怕顏公不知。」殷亮道:「這些年冶煉、鑄造、水利、火藥等諸多技藝進展甚快,現今天下安定,只等有所突破,往後,必能開疆擴土,每畝土地也能養活更多人,變法或不必太過嚴厲。」
「你也是追隨陛下那麼久的人了,竟說出這等話來。」顏真卿道,「安祿山叛亂,河北那麼多人追隨他,難道是吃不飽飯嗎?」
殷亮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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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族叔那邊……」
「若只是實施前些年說的兩稅法,無非是等到夏、秋之際,收一次稅,不會有人跑來求情。可那樣,根子裡的問題沒解決。我原本也是主張徐徐圖之,但你知我為何支持陛下大刀闊斧地清丈田畝,檢括均田嗎?」
「顏公是為大唐好。」
「都說事緩則圓。」顏真卿道,「可若我們這一朝不辦,拖到往後,兼併愈重,積弊愈深。難道大唐還會出一個比陛下更有決心的君王嗎?能力排眾議破除萬難一掃陳疴舊疾的進取之君,實難再有啊。」
殷亮道:「下官明白了,既陛下與顏公決心已定,下官不該謀一家一族之私。」
「且讓我等為社稷奠基,留長久之盛世於後來者吧。」
話到後來,顏真卿的思緒又飄遠了。
他又想起了前些時日薛白說的那些話,若使天下田地為公有,也就沒了兼併,是否能避免王朝興衰?
若說這事在太遠的未來,現在想都不該想。但若是以此為有生之年的目標,此次的變法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難怪陛下總擔心來不及,人活於世,總是有不盡的追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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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了一個月,顏真卿知道殷履衡沒有放棄在朝中尋找助力來壓著劉展。
他十分關注此事,派人暗中盯著,每次發現殷履衡扯著他的關係拜訪某個官員,他都會派人去叮囑對方不可徇私。
這般鐵面無私的作派終於是讓殷履衡死了心,前來與他告辭,準備返回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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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為子孫後代考慮,阿舅該支持朝廷變法才是。」
殷履衡搖了搖頭,道:「你不念舊情便罷了,我不求你,臨別之際,卻有幾句話想提醒你。」
他往屋外看了一眼,湊近顏真卿,壓低了聲音,道:「你扶立女婿,這是天大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裡,可這般得罪人,往後是要給顏家招禍的啊。」
顏真卿的臉色漸漸沉下來,反問道:「何謂『扶立女婿』?」
「旁人不敢說,可忠言逆耳的話阿舅得說,這是為你好。」殷履衡道:「你已掙了國丈之位,你的外孫往後可是要登基的,要想穩住這得之不易的權勢,靠的不是變法的功績,而是眾人的支持。」
「我變法並非為了私心。」
「不論是為什麼,商鞅尚且遭車裂,你比商鞅更多破綻,當謹慎啊。」
「阿舅大可說說我都有哪些破綻。」
「非要說嗎?」殷履衡道:「有誰不知嗎?」
顏真卿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莫名讓殷履衡害怕起來,驚道:「你不至於要把阿舅也滅口吧?」
「滅口?」
「這些事在長安與東都不讓人提,可在蘇州誰人不曉?你滅口也沒用……我可是你阿舅,你總不能真殺我吧?」
殷履衡還待再言,終究是怕了,搖了搖頭,嘆道:「唉,你好自為之吧,阿舅就此回蘇州了。這般空手而歸,大哥只怕難辦了。」
顏真卿聽得明白他在說什麼。
有些事原本已漸漸有了被淡忘的趨勢,可隨著變法,又開始被人頻繁提起。
因為它幾乎是當今天子唯一的破綻了。
顏真卿思來想去,招來了顏泉明。
他看著這個自己最喜愛的侄子,思慮良久,開口問道:「你老實告訴我,是否曾為了某些事而殺人滅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