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您知阿效本名否?
2024-11-03 11:44:14
第576章 您知阿效本名否?
見柴廷到來,李隱起身相迎後,邀對方共坐,親手倒了一碗熱茶,慢慢推至柴廷面前:「今夜天寒,此地簡陋,隱唯一碗熱茶相待,還請柴老將軍不要見怪。」
「雖簡陋,卻勝在可安心對坐談話。」柴廷蒼老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榮王殿下費心了。」
李隱輕嘆道:「多年未見,柴將軍蒼老了許多。」
「柴某與榮王殿下從前並無交集,應僅有一兩面之緣而已,勞榮王殿下還記得柴某。」柴廷看著眼前之人,道:「倒是榮王殿下容貌氣質依舊。」
來之前,柴廷並不曾想到,眼前這個距離皇位僅有一步之遙的榮王殿下,身上竟還保留著年輕時的灑脫隨性,而不見分毫被權勢薰染之感。
柴廷開門見山道:「榮王殿下不遠嚴寒親至此地,所為何事,還請明言吧。」
「山南西道此一戰,不知柴老將軍可有勝算?」李隱不答反問。
柴廷手指觸及茶碗邊沿,垂著眼睛沒有立刻說話。
他此時拿不太準李隱的用意,急著多言不是好事。
李隱也不介意,自行答道:「依本王之見,待年後轉暖,柴老將軍若不計代價拼力攻之,不出三個月,必破山南西道。」
柴廷微抬眼,看向李隱。
李隱眼神坦誠:「山南西道不易攻,但柴老將軍手握的十五萬大軍中,有六萬玄策軍,久戰之下,非是山南西道可以抵擋。」
柴廷依舊沒有急著說話。
「只是在那之後,明後必會讓大軍乘勝攻往劍南道。」李隱道:「屆時柴老將軍所率大軍戰疲,而劍南道的將士亦是與本王一同駐守西境多年的精銳之師,除此外,還將有黔中道大軍與本王一同作戰——」
「即便不提朝廷的糧草供應能支撐多久,到時柴老將軍又還能有幾分勝算?」
李隱依舊自答:「最好的結果,不外乎是重創本王而已。」
話及此,李隱的聲音更輕了些:「然而,於公於私,本王都不想與阿效的舊部走到這一步。」
柴廷一手握緊了茶碗邊沿,眼底終於起了一絲變化。
「若果真走到那一步,又當真是柴老將軍願意看到的嗎?」李隱道:「為當今朝廷而葬送無數將士性命,果真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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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廷抬起頭,終於開口:「然而王爺有反心,我等討伐逆賊,亦是分內之事!」
「敢問將軍,何為反心?」榮王神情坦蕩:「我與阿效皆姓李,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柴廷定定地看著榮王:「論起血緣,當今天子亦是先太子殿下的母親——」
「然而這位母親踩著阿效的骨血登上皇位,阿效早已不欠她任何。」榮王的情緒似乎也終於了一絲起伏,他的眼睛似在為故去之人鳴不平,口中卻是問:「柴老將軍昔日雖不比常闊將軍與阿效來得親厚,卻也是玄策府中叫得上名號的良將,如此,本王想問柴老將軍一句……您知阿效本名否?」
柴廷神情微變:「王爺此言何意?」
四目相視間,榮王道:「看來柴老將軍的確也曾有過疑心。」
柴廷抿緊了因老邁而單薄的唇,心中掀起久違的風雨。
先太子殿下忽然病逝,而三年之後,一向羸弱的崇月長公主突然在戰前手刃了北狄主帥……之後他又親眼看到常闊因崇月長公主之死而發狂失態,如此種種,他焉能沒有疑心?
只是他不曾求證,無從求證,也不敢求證……
「一路憑藉戰功登上儲君之位的阿效,一直都是阿尚。」
李隱的聲音不重,卻如一道雷電擊在柴廷心間。
「阿尚幼時習武,是我所授。」李隱的聲音低緩了些,如水流過往昔歲月,蒙上了一層透明的哀傷:「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這一路來經歷了什麼。」
「當初阿尚之所以答應和親北狄,正是因明後親口所求——」榮王道:「從那時起,阿尚便不欠她的母親了。因為她的母親早該料到,阿尚此去北狄,將會面臨何種處境。」
柴廷再不敢聽下去,幾乎打斷了李隱的話:「那也是殿下自己的抉擇……殿下是為了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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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李隱回視著柴廷:「我只是想告訴將軍,阿尚待明後並無虧欠,若將軍以替阿尚盡孝之名,為明後的野心而死守到底,不惜讓蒼生動盪,使大盛將士相殘,實是自欺欺人的愚昧之舉。」
「也違背了阿尚當年創立玄策軍的初心——」李隱的聲音重了兩分:「阿尚絕不會答應玄策軍與民心為敵。」
風雪湧入亭中,爐火一陣搖晃。
柴廷周身那因悲怒而升起的氣焰慢慢消沉下來。
「民心……」老將低下頭,幾分悵然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民心難道只在榮王殿下口中嗎……榮王殿下指使段士昂攻往洛陽之時,又可曾為生民而慮?」
李隱嘆息:「柴老將軍,別有居心之言,豈能輕信?」
「王爺的意思,此乃范陽王臨死之前的蓄意污衊嗎?」
「不,是那淮南道常歲寧。」李隱的聲音里並無急切辯解,緩聲說道:「此女野心昭昭,彼時范陽王落入她的手中,她順勢借范陽王之手污衊本王。此舉是何居心,還需贅言嗎。」
柴廷看向李隱:「照此說來,榮王殿下與段士昂毫無干係了?」
「是,本王可以起誓。」李隱神情依舊坦然平靜:「本王也從未有過有段家血脈的孩子,皆不過他人所造障眼謠言而已。」
柴廷不置可否,片刻,轉頭看向亭外風雪,眼底俱是沉重。
此次奉天子令發兵山南西道,他心中並非全然沒有猶豫……
每一場戰事後清點傷亡人數,他亦多有茫然,不知這樣的廝殺意義究竟何在。
亭內寂靜了片刻,才再次響起李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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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廷自嘲一笑:「柴某此時也沒這樣大的本領可以說服大軍歸降。」他雖為主帥,但此時軍中實際掌權者皆是天子的人,他不過掛名而已。
「但將軍或可以做到讓大軍多觀望一段時日,免去不必要的將士傷亡。」李隱的聲音似融入了風雪中,誠懇之感卻不減:「請將軍給民心開口的時間,也給六萬玄策軍留一條清白的活路。」
柴延凝望亭外風雪,久久未語,原本緊繃的肩膀慢慢地無聲垂低。
待到子時,榮王乘坐馬車離去。
披著氅衣的男人盤坐車內,閉目養神,嘴角掛著淡然笑意。
他此行本也不曾想過說服柴延歸順。
以言辭使人歸降,總是不牢固的。他今日只需要讓柴延看到他為玄策軍而慮,為天下生民而慮之心……當然,他的私心也很明顯,想儘可能地降低山南西道兵力的折損。
但這份私心乃是人之常情,不為過錯。
無私者令人戒備,存私者更便於取信。
柴延和朝廷大軍,在看到即將現世的民心、以及朝廷是如何被其碾碎的之後,到時自然便知道該怎麼選了。
馬車在雪中行駛緩慢,榮王於腦海中靜靜盤點各處局面,目下大局基本在可控之中,唯有一個變數在……而那個變數,在肉眼可見地壯大著。
常歲寧一路北上掃蕩之後,先去了太原,再去了朔方……
她的過人之處毋庸置疑,手段高明到所到之處幾乎盡數匍匐,皆願為她所用。
可同時,她也真的太像阿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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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突然自太原而出的四萬騎兵,被她帶去陰山,即將要與崔璟手中的玄策軍一同抵禦北狄。
這足以令各方聞風喪膽的龐大騎兵隊伍,便這樣被常歲寧與崔璟二人悉數用在了遙遠荒蕪的北境。
有些道理,分明只是拿來立世的說辭與手段,卻偏偏有人將它當了真,甘願成為這道理之下的飛蛾。
李隱似有若無地喟嘆了一聲,似憐憫,似感嘆。
路上稍有顛簸,車內燭火搖曳,他抬手,動作看似慢條斯理,實則穩而精準地將晃動著的微弱燭光掐滅。
車內陷入了昏暗,車外無邊無際的雪光將天地映照得晶瑩剔透。
自朔方往北,倒是未再繼續下雪了。
除夕夜無月,卻有漫天星子,稠密地掛在夜幕之上,舉頭望去時,璀璨得攝人心神。
星海延綿,覆過重重山嶺,山的那邊有金色火星隨風飛揚飄灑,臨時紮起的營帳周圍堆滿了篝火,是一幅熱鬧的人間景象。
火堆上烤著乾糧,只有糧食原本的焦香氣。
爐子上架著的大鐵鍋里熬著熱湯,咕嘟嘟地冒著熱氣,湯鍋里是昨日在山中獵來的獵物,冬日獵物不易得,肉少人多,清理乾淨後,乾脆全剁了丟進鍋里熬了湯,每人分上一碗,都能嘗嘗肉味兒。
兩塊乾糧,一碗只灑了鹽巴的熱乎肉湯,便是將士們的年食了。
行軍路上有熱食可以下肚,已是很難得的事了,將士們都很知足。
沒人叫苦,也沒人覺著苦,尤其是當他們想到前方大軍正在拼死抵禦北狄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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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意義明確的護國之戰,縱然艱難,卻勝在可以帶給將士們積極的自洽感。
他們坦蕩,勇敢,充實,殺敵時無需說服自己,因為他們無比確信自己每一次拔刀都在踐行對故土的忠誠,灑在身上的鮮血同時也是榮光,那既是對意志的淬鍊也是完善。
這種坦蕩,反而讓他們擁有了在內亂中鏖戰的將士們所沒有的鬆弛感。
有士兵擊鼓,圍著篝火唱起歌謠,一人跑調帶跑一群人跟著跑調時,惹起一陣放肆的鬨笑。
愁眉苦臉地抱著膝蓋烤火的一壺,沒忍住也哼哧一聲笑了,笑得鼻涕都竄了出來。
方才道沒人覺著苦,這話不完整,倒也有個例外,那便是一壺……一壺覺得自己可太苦了。
他這輩子都沒有跟著大軍這樣趕過路,雖多是裹著被子躺在堆放行軍用物的板車上,卻還是渾身顛得散了架,屁股都顛爛了。
一壺將自己此行歸納為四個字:替主從軍。
崔琅心心念念著要去北境見長兄,卻被族人們死命攔下了——身為家主,平安活著也是一種本分。
家主身份貴重,不能擅自冒險,那便讓一個人代家主前去是……這個人便是一壺。
一壺臨行前,崔琅再三叮囑他,見到長兄後,務必要替他完成三件事。
一壺時常在心裡念叨著那三件事,每每想到最後一件,總感到有些為難。
為此犯難的一壺,對著面前的篝火嘆了口氣。
四下喧鬧中,常歲寧拿起了手邊的一串物件。
這便是她離開靈州時魏叔易所給之物,讓她除夕時放在身邊討吉利用的——拿綢帶擰成了彩繩,其上密密地編著一百枚銅錢,是民間常見的年節之物,有著壓祟討吉利的寓意。
常歲寧起初見了,覺得魏叔易的想法倒也稀奇,她本身便是不人不鬼的邪祟,哪裡還用得著來壓祟……莫不是這廝嘴上說著不怕鬼,卻是拿來鎮她的吧?
但轉念一想,魏子顧歷來思慮周全,並非異想天開之輩,應不至於如此天真脫離實際,妄圖用區區百文錢來鎮她這大邪之物,世上斷沒有這樣一本萬萬利的買賣。
或許就是真的想給她討個吉利吧,到底是年節行軍呢,好意頭還是要有的。
常歲寧盤坐在火堆前,將那串倒是十分漂亮的壓歲錢在眼前拎得高了些,認真瞧了瞧,自語道:「那便願吾大盛江河可再安,國運可再昌,忠勇將士可平安歸返,蒼生之苦難煎熬可早日止息,且以新年換世間新象,祛盡魑魅魍魎,開闢太平安年。」
大家晚安~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