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仲家九娘
2024-11-03 11:44:44
第593章 仲家九娘
殿中之人無論行禮與否,皆看向那道走進來的人影。
那些一同投去視線的朝臣們,大多是第一次見常歲寧。
或許先前在京師時,也曾在祭典上碰過面,但那時他們並不認為自己需要在一個小女郎身上停駐目光與注意。
縱然是芙蓉花宴上,榮王世子與玄策府崔璟曾爭相求娶時,他們仍也不屑去正視一個空有美貌的將軍府養女。
他們彼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時隔數年,那個小女郎會一躍成為大盛權勢最盛的節度使……外貌成了她身上最不值一提之物,而他們的生死已全都只在她一念之間。
女帝也將視線慢慢投去。
那個走進來的少年女子身形高挑纖長,周身氣態從容一如從前。
昔日阿尚也常常這樣出現在百官面前,但那時阿尚身上永遠都是男子衣袍,那件掩蓋了女兒身的衣袍,從阿尚八歲那年開始穿上,便未再換下過。
而今日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阿尚穿著的是裙衫,再常見不過的女子裙衫。
那是一件青色的細綢襦裙,繡著一隻白鶴,青是碧水青,鶴是勝雪白。
濃密烏黑的青絲梳作高髻,行走間,赤金步搖微微晃動,青白披帛輕盈飄逸,似還沾染著殿外未消的朦朧雨霧。
太原城中無公主祭服,尋常工匠短時日內也無法趕製,而常歲寧也更願意以這尋常的女子裝扮來完成今日的大典。
她生來就是女兒身,無需掩飾於男子衣袍下,也未必一定要時時以威嚴莊重的官服吉服來彰顯壯大威儀。她本是尋常女子,但她站在這裡,便無人可以置喙她的能力。
一身玄袍的崔璟跟在她身後兩步遠,隨她一同入殿。
那些朝臣們並未向常歲寧行禮,她並不在乎。
一道悲愴憤怒的喊聲在側後方響起時,常歲寧連回頭看一眼也不曾,依舊只往前行。
「……無恥奸賊,公然竊取李氏江山!今日李氏列祖列宗在上……臣塗德先寧死,也絕不與此等奸賊為伍!」
塗御史悲憤高喝間,便要撞向殿內的龍柱。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奔上前去,已被不知從何處衝出來的兩名玄策軍死死控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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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悲憤之餘,迅速反應過來……常歲寧早有防備,且防備得如此精準,分明是有人泄漏了他們的計劃!可悲可恨,他們中間竟然出了此等沒有骨氣的奸細!
在他們未能看得到的前方,太子李智的神情有些心虛。
這很快被控制住的騷動並未讓常歲寧停下腳步。
她徑直踏上白玉階,行至祭案前,接過魏叔易點燃遞來的三炷青香,雙手執香,面向殿外,拜了三拜,再又面向祭案後的李氏祖先牌位,再拜三拜,適才仰首開口:
「李氏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女阿鯉在外行走多年,至今日遲才歸家,特於太原設此大典,一為向列祖列宗賠罪,二為請我朝天子儲君及朝臣代為見證——」
常歲寧言畢,將香緩緩插入香爐之內,雙手交迭於額前,跪身叩拜先祖牌位。
「……常歲寧,你在此裝模作樣,滿口謊言,玷污晉祠,便不怕遭天譴嗎!」被制住的塗御史怒容質問。
常歲寧自蒲團上起身,面向眾人,先執禮向天子和大長公主所在的方向施了一禮,才看向那些以塗御史為首、憤怒到了極點的官員們。
「忠與奸,真與假,並非是誰敢一死,便是誰說了算的。」女子沉靜清晰的聲音在殿內傳開:「若我是假的,諸位今日一死固然還可留有兩分清名。可我是真的,諸位之死便只能成為史書上的笑柄而已。」
「我敬重諸位忠於李氏大盛,焉能眼見諸位淪為笑柄。」
「諸位不妨容許自己多活片刻,且聽一聽我之身世來歷,若聽罷之後仍覺我是假的,到時倘若有人仍想求死,我非但不攔,還可助爾等一臂之力。」
常歲寧言畢,並不管塗御史等人的反應,向眾人施一禮,道:「請列位共同見證分辨——」
這時,魏叔易請出了此次大典的主祭官。
看著那位從配殿中而出的老人,殿內一陣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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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您可安好?」
「太傅為主祭官,是否受了這奸賊常歲寧逼迫!」
褚太傅身著官服,行至上方,看向眾人,蒼老的聲音鏗鏘有力:「當今世上,無人能逼迫得了老夫——」
老人看向躁動憤怒的諸人,肅容道:「今日有老夫在此,無人能堵你們的嘴,但此時尚不是你們說話的時候。」
說話間,褚太傅伸出三指向天立誓:「李氏列祖列宗及晉祠先靈在上,我褚晦褚世清在此立誓,今日決不縱容謊言被扭曲成真,亦不容許真相被有心者詆毀!若違此誓,願受天打雷劈,此生不得善終!」
「太傅……!」
殿內響起陣陣不安的驚呼聲。
許多官員紅了眼眶,塗御史顫顫閉了閉眼睛,也終於慢慢安靜下來。
常歲寧心間也有些發澀,她事先並不知道老師會在此立下如此重誓。
「姚廷尉——」褚太傅將立誓的手放下時,先點了姚翼的名,再看向身側的常歲寧,眸光一瞬間慈和許多:「便由姚廷尉先來說一說這個孩子的來歷和身世吧。」
姚翼應「是」,在眾人驚惑不解的注視下出列,來到漢白玉階前,面向眾人,神情鄭重地施禮。
迎著一道道目光,姚翼開始講述一段舊事。
「姚某出身寒門,少年時曾遠赴洪州表姨母家中讀書,彼時姨夫為洪州治下縣令,家中有一女,姓仲,名九娘——」「先帝二十一年,仲姨夫因被牽連丟官入獄,家中男子流放,九娘與家中女眷入宮中為婢。吾妹九娘本為洪州才女,入宮數年後,輾轉被選入藏書閣為女官。」
「先帝二十四年,九娘偶然蒙先帝臨幸,然此事未曾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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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性善,種下諸多善因,幸得宮人相助,逃出宮去,誕下一女。」
「不久先帝崩逝,九娘未敢回宮,本欲在宮外度過餘生,然而行蹤敗露,竟再次遭到後宮之人迫害……」
「九娘拼死逃離京師,途中偶遇先太子李效回京大軍紮營,托人去往軍中向先太子求救——先太子趕到時,九娘已死,唯餘下一歲幼女被先太子殿下帶回撫養。」
「此女便是之後為忠勇侯代為養大的常家歲寧——九娘逃出京師的這後半段之事,乃是當年隨先太子一同將歲寧帶回的玄策府部將親口告知。」
姚翼說話的過程中,時有質疑聲響起,但並未能打斷姚翼的敘述。
言畢,他取出書信一封:「吾妹九娘拼死離京之際,知曉我即將入京,曾在住處留下絕筆書信一封,信中與我講明了一切因果。」
「數年前,姚某於京中私下尋人,被前妻裴氏知曉之後,遂屢屢向歲寧痛下殺手,此事諸位必然也都知曉——」姚翼道:「姚某彼時未敢貿然宣明歲寧身份,才只道尋錯了人,實則她正是九娘為先皇誕下的么女。」
姚翼將書信遞上:「九娘當年絕筆在此,請諸位過目。」
崔琅上前接過,將那封信交給眾人查看。
殿內嘈雜不已,很快又有質疑聲響起:「單憑一封信,又能說明什麼?就算信是真的,也難保不是那婦人的妄想之言!先皇生前既並未曾認下此事,便無法證明真假!事關皇室血脈,豈是無名婦人區區一封書信便能證明的?」
「諸位大人,本宮手中也有一封信——」
宣安大長公主的聲音忽然響起。
眾人看去時,只見大長公主手中舉起一封書信,站了出來,面向他們,正色道:「本宮手中這封信,乃是先太子效親筆所寫。」
「先太子效」四字,讓殿中霎時間安靜下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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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皇兄病重,本宮受召入京——」李容字字有力:「彼時皇兄雖已無法過問政務,但後宮嬪妃都知曉藏書閣一名女官懷下了身孕之事,此事便也傳入了皇兄耳中,皇兄自知已無法護得那母女周全,便托我之後設法尋到仲九娘母女,保下她們性命。」
這裡牽扯到了一段灰色的特殊時期,在場很多人都很清楚,先皇病重到駕崩的那段時間裡,一切事務皆已攥在如今的聖人、彼時的明後手中,先皇的權力已被架空——
故而先皇為了保下自己的血脈,出言託付胞妹李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說得通的。
李容繼續道:「之後我輾轉探聽到了那個孩子的下落,知曉她被先太子效帶回撫養,遂去信太子效詢問此事,這封信,便是當年先太子給本宮的回信!」
「先太子信上有清晰明言,已查明幼女身份正是先皇血脈無誤,然而么妹年幼,在深宮之中無自保之力,其母九娘臨終前託付,只想要女兒在宮外平安一生——本宮見此信,便也暫時聽從了先太子的安排,未有急著宣明歲寧的皇室身份。」
至於之後為什麼也沒想過要將人認回,這幾乎是不必解釋的,先皇駕崩,先太子去世,明後攝政後而登基,諸多皇室嫡系血脈「因罪」被誅殺……
如此局面下,李容這個做姑母的默許了先皇血脈留在宮外,無疑是審時度勢下的人之常情。
不管是姚翼還是李容的講述,其中最「高明」之處便在於一些看似說不通的地方,細思之下,皆可以從當年的時局中找到合理的解釋。
如此之下,因事關先皇「臨終交託」和先太子書信,殿內譁然起來。
崔琅恍然大悟的聲音依舊格外醒耳:「難怪!原來大長公主殿下一直都知曉常節使的身份,難怪常節使初入江都時,宣安大長公主府便待常節使與江都多有照拂!」
此言出,附和聲無數,越來越多的「後知後覺」之言在殿中響起。
李容儘量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足夠堅定。
正如「歲寧」所言「以謊言敘實事」——她今日所言皆是偽造,她那臨時起意寵幸女官的皇兄,可沒那麼疼惜在意自己的所謂么女死活。
彼時她那皇兄已處處受明後掣肘,後宮事務更皆在明後掌控中,她甚至疑心皇兄之所以寵幸女官,根本就是無能之下的宣洩之舉,或是故意拿來噁心明後的。
而之後要除去仲九娘母女的,未必就是尋常嬪妃……但此事早已無法追溯,也不在今日討論範圍之內。
眼下她需要將這封由先太子效寫下的書信,交給這些大臣們分辨真偽。
褚太傅取出了一折加了印記的先太子效舊時所書公文,讓眾人拿來對照。
眾臣三三兩兩地陸續查看罷,皆未能說出質疑之言,他們大多是精通書法者,卻也未能從兩處字跡上看出任何出入……
褚太傅此時道:「老夫事先已經再三對照過——宣安大長公主所持書信,確是先太子親筆無誤。」
太傅是先太子之師,由他口中證實筆跡無誤,那便幾乎無人再敢反駁了。
照此說來,那常歲寧的身份便是被先太子查實認可過的……
阿鯉此名也是先太子所取,「鯉」即「李」……
殿內的嘈雜有別於先前,塗御史等人也都變了臉色,值此風向變幻間,一道威嚴如舊的聲音響起:「既是吾兒親筆,朕也想看一看。」
立於最上方的常歲寧,看向終於開口的女帝,語氣如常道:「崔六郎,且將書信交由聖人過目辨認。」
崔琅遂捧信上前。
殿中無端安靜下來,暗流涌動間,一時再無人交談私語。
別急別急,明天會早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