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言情小說> 目錄頁> 第61章 讀書人

第61章 讀書人

2024-11-03 15:33:54
  第61章 讀書人

  范府發生的這些事,陸曈並不知曉。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門不久,鋪子裡就來了位客人。

  是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布直裰,黑布鞋上滿是泥濘,瞧打扮是位清貧儒生。

  儒生神情慌亂,臉色發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過來的,氣喘吁吁的模樣。

  銀箏正在門口掃地,見狀放下掃帚,問道:「公子是要買藥?」

  陸曈看了一眼這人,見他五官很有幾分面熟,還未說話,儒生已經三兩步走進來,隔著桌櫃一把抓住陸曈衣袖,哀切懇求道:「大夫,我娘突然發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飯,眼下話都說不得了,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娘的命!」

  邊說,邊掉下淚來。

  這個時間杜長卿還未過來,鋪子裡除了陸曈,只有阿城與銀箏二人。銀箏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而陸曈到底是年輕姑娘家,獨自出診未免危險。

  倒是一邊的阿城看清了儒生的臉,愣過之後小聲道:「這不是吳大哥麼?」

  陸曈轉過臉問:「阿城認識?」

  小夥計撓了撓頭:「是住西街廟口鮮魚行的吳大哥,胡員外常提起呢。」小孩子心善,見這儒生悽慘模樣難免惻然,幫著央求陸曈道:「陸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東家來了後我會與他說的。」

  儒生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紅著眼睛求她:「大夫……」

  陸曈沒說什麼,進小院裡找出醫箱背上,叫銀箏跟著一起出門,對他道:「走吧。」

  儒生呆了呆,立刻千恩萬謝地埋頭帶路,銀箏跟在背後,低聲提醒:「姑娘,是不是讓杜掌柜跟著比較好?」

  陸曈到了仁心醫館許久,除了給董少爺看病外,都是在鋪子裡坐館。杜長卿從不讓她單獨出診,說她們兩個年輕女子,來盛京的時間還短,有時候人生地不熟,怕著了人道。

  銀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陸曈只搖了搖頭:「無事。」

  她盯著前面吳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來自己曾在什麼時候見過這人一面了。

  大概在幾月前,春水生剛做出不久時,這儒生曾來過仁心醫館一次,從一個破舊囊袋中湊了幾兩銀子買了一副春水生。

  那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他在鋪子門口猶豫了許久,但最後還是咬牙買了,所以陸曈對他印象很深。

請刷新本頁!


  他雖神色憔悴枯槁,語氣卻仍曼有條理,還記得同陸曈致歉,看上去是識禮之人。

  陸曈溫聲回答:「沒關係。」

  她清楚吳有才並未說謊。

  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歸官藥局後,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時日裡,杏林堂沒再繼續開張。吳有才想要在西街找個大夫,也唯有找到她頭上。

  所謂病急亂投醫,何況是沒得選。

  吳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穩,好幾次跌了個踉蹌,待走到西街盡頭,繞過廟口,領著她們二人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布魚腥血氣,最後一處魚攤走完,陸曈眼前出現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雖然很破舊,但被打掃得很乾淨。籬笆圍成的院子裡散養著三兩隻蘆花雞,正低頭啄食兩邊的草籽,見有客人到訪,撲扇著翅膀逃到一邊去。

  吳有才顧不得身後的陸曈二人,忙忙地衝進屋裡,喊道:「娘!」

  陸曈與銀箏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簡陋的屋子裡四面堆著各種雜物,屋門口地上的爐子上放著一隻藥罐,裡面深褐色湯藥已經冷了。

  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了地上,正被吳有才撿起來給榻上之人掖緊。陸曈走近一看,床的中間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老婦人,骨瘦如柴、膚色灰敗,槁木死灰般暮氣沉沉。

  吳有才哽咽道:「陸大夫,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她!」

  陸曈伸手按過婦人脈,心中就是一沉。

請刷新本頁!


  「陸大夫,我娘……」

  陸曈放下醫箱:「別說話,將窗戶打開,油燈拿近點,你退遠些。」

  吳有才不敢說話,將油燈放在床榻跟前,自己遠遠站在角落。

  陸曈叫銀箏過來,扶著這婦人先撬開牙齒,往裡灌了些熱水。待灌了小半碗,婦人咳了兩聲,似有醒轉,吳有才面色一喜。

  陸曈打開醫箱,從絨布中取出金針,坐在榻前仔細為老婦人針渡起來。

  時日一息不停地過去,陸曈的動作在吳有才眼中卻分外漫長。

  儒生遠遠站在一邊,兩隻手攥得死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緊緊盯著陸曈動作,額上不斷滾下汗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院的日頭從屋前蔓延至屋後,樹叢中蟬鳴漸深時,陸曈才收回手,取出最後一根金針。

  榻上的老婦人面色有些好轉,眼皮恍惚動了動,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娘——」


  吳有才面上似悲似喜,撲到榻前,邊抹淚邊喚母親。

  他心中萬轉千回,本以為母親今日必然凶多吉少,未曾想到竟會絕處逢生,世上之事,最高興的也無非是失而復得,虛驚一場。

  身後是婦人的呻吟與吳有才的低泣,陸曈起身,將這令人泣淚的場面留給了身後的母子二人。

  銀箏的一顆心懸得緊緊的,此刻終於也落了地,這才鬆了口氣,一面邊幫著陸曈收拾桌上的醫箱一面笑道:「今日真是驚險,好在姑娘醫術精湛,將人救活了。不然這般光景,教人看了心中也難過。」

請刷新本頁!


  陸曈也有些意動,待收拾完醫箱,正要轉身,目光掠過一處時,忽然一愣。

  牆角處堆著許多書。

  這屋舍簡陋至極,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張榻和裂了縫的桌子,兩隻跛腿的木板凳外,就只剩下堆積的鍋碗雜物。那些雜物也是破舊的,不是有鏽跡就是缺了角,要叫杜長卿看見了,准當成褻物雜碎扔出門去。

  然而在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牆角都堆滿了書籍。一摞摞迭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驚嘆。

  讀書人……

  陸曈盯著角落裡那些書山,神情有些異樣。

  這是讀書人的屋子。

  她看的入神,連吳有才走過來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聲音將她喚醒:「陸大夫?」

  陸曈抬眸,吳有才站在她跟前,目光有些緊張。

  陸曈轉頭看去,老婦人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但神情恍惚,看上去仍很虛弱,銀箏在給她舀水潤嘴巴。


  她收回目光,對吳有才道:「出來說吧。」

  這屋子很小,待出了門,外頭就亮了許多。蘆花雞們尚不知屋舍主人剛剛經歷了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窩在草垛上曬太陽。

  吳有才看著陸曈,一半感激一半躊躇:「陸大夫……」

  「你想問你娘的病情?」

請刷新本頁!


  陸曈沉默一下,才開口:「伱娘病勢沉重,脈象細而無力,你之前已請別的大夫看過,想必已經知道,不過是挨日子。」

  她沒有誆騙吳有才,這無望的安慰到最後不過只會加深對方的痛苦。

  謊言終究無法改變現實。吳有才剛高興了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紅了,眼淚一下子掉下來:「陸大夫也沒辦法?」

  陸曈搖了搖頭。

  她只是大夫,不是神仙。況且救人性命這種事,對她來說其實並不擅長。

  「她還有至多三月的時間。」陸曈道:「好好孝敬她吧。」

  吳有才站在原地,許久才揩掉眼淚應了一聲。

  陸曈回到屋裡,寫了幾封方子讓吳有才抓藥給婦人喝。這些藥雖不能治病,卻能讓婦人這幾月過得舒服些。

  臨走時,陸曈讓銀箏偷偷把吳有才付的診金給留在桌上了。

  縈繞著腥氣的魚攤漸漸離身後越來越遠,銀箏和陸曈一路沉默著都沒有說話,待回到醫館,杜長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棗,見二人回來,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


  杜長卿今日一來醫館就見陸曈和銀箏二人不在,還以為這二人是不想幹了,連夜卷了包袱走人。待阿城說清楚來龍去脈後才沒去報官。

  他問陸曈:「阿城說你們去給吳秀才他娘瞧病了,怎麼樣,沒事兒吧?」

  銀箏答:「當時情勢倒是挺危急的,姑娘現下是將人救回來了,不過……」

  不過病入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數著日子入地。

請刷新本頁!


  陸曈見他如此,遂問:「你認識吳有才?」

  「西街的都認識吧。」杜長卿擺了擺手,「鮮魚行的吳秀才,西街出了名的孝子嘛。」

  陸曈想了想,又道:「我見他屋中許多書卷,是打算下科場?」

  「什麼打算下場,他場場都下。」杜長卿說起吳有才,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別的,「可惜運氣不好,當初周圍人都認定以他的才華,做個狀元也說不定,誰知這麼多年也沒中榜。」

  杜長卿又忍不住開始罵老天:「這破世道,怎麼就不能開開眼?」說罷一轉頭,就見陸曈已掀開氈簾進了里院,頓時指著帘子氣急:「怎麼又不聽人把話說完!」

  銀箏「噓」了一聲:「姑娘今日出診也累了,你讓她歇一歇。」

  杜長卿這才作罷。

  里院,陸曈進屋將醫箱放好,在窗前桌邊坐了下來。

  窗前桌上擺著紙筆,因是白日,沒有點燈,鑄成荷葉外觀的青綠銅燈看起來若一朵初綻荷花,裊裊動人。

  鮮魚行吳秀才那間茅舍屋中,也有這麼一盞銅鑄的荷花燈。


  陸曈心中微動。

  讀書人書桌上常點著這麼一盞荷花燈,古樸風雅,取日後摘取金蓮之意。許多年前,陸謙的書桌上,也有這麼一盞。

  那時候常武縣中,陸謙也常在春夜裡點燈夜讀,母親怕他飢餓,於是在夜裡為他送上蜜糕。陸曈趁爹娘沒注意偷偷溜進去,一氣爬上兄長桌頭,理直氣壯地將那盤蜜糕據為己有。直氣得陸謙低聲凶她:「喂!」

  她坐在陸謙桌頭,兩隻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詞地控訴:「誰叫你背著我們半夜偷偷宵夜。」

請刷新本頁!


  「那你在幹什麼?」

  「讀書啊。」

  「什麼書要在夜裡讀?」陸曈往嘴裡塞著蜜糕,順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燈端詳,「多浪費燈油啊。」

  少年氣急反笑,一把將銅燈奪了回去:「你懂什麼,這叫『青燈黃卷伴更長』,『緊催燈火赴功名』!」

  緊催燈火赴功名……

  陸曈垂下眼帘。

  今日見到的那位吳有才是讀書人,數次下場。

  倘若陸謙還活著,應該也到了下場赴功名的年紀了。

  父親一向嚴厲,這些年家中堆滿的書籍,應該也如這吳有才一般無處落腳。常武縣陸家桌案上的燈火,只會比當年春夜燃得更長。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獄司的昭獄中。

  陸曈忍不住握緊掌心。

  銀箏曾幫忙替她打聽過,刑獄司的死囚與別地一樣,處刑後若有家人的,給了銀子,屍骨可由家人領回。沒有家人的,就帶去望春山山腳的後山處草草埋了。

  陸曈後來去過望春山山腳的那處墳崗,那裡亂草連綿,到處是被野獸吃剩的人骨,能聞見極輕的血腥氣,幾隻野狗遠遠停在墳崗後,歪頭注視著她。

請刷新本頁!


  她甚至無法從這無數的墳崗中分辨出陸謙的屍骨究竟在哪一處。

  他就這樣,孤零零地死去了。

  院子裡的蟬鳴在耳中變得空曠荒涼,夏日午後的日光來勢洶洶,橫衝直撞地漫上人臉,冰涼沒有一絲暖意,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噩夢。

  直到有人聲從耳邊傳來,將這滯悶夢境粗暴地劃開一個口子——

  「陸大夫,陸大夫?」阿城站在院子與鋪面中間的氈簾前,高聲地喊。

  陸曈茫然回頭,眼底還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裡洗手的銀箏走了過去,將氈簾撩起,叫阿城進來說話:「怎麼啦?」

  「鋪子裡有人要買藥茶,外面桌柜上擺著的藥茶賣光了,杜掌柜讓您從倉房裡再拿一些出來。」

  「倉房」就是院子的廚房,陸曈有時候會多做些藥茶提前放在箱子裡,省得臨時缺貨。

  銀箏應了,一邊依照往常般問了一句:「記名的是哪戶人家?」

  近來陸曈讓立了冊子,來買藥茶的客人統統記了名字,杜長卿曾說這樣太麻煩,但陸曈堅持要這麼幹。

  小夥計聞言,喜形於色道:「這回可是大人物,說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鋪子外等著!」

  銀箏正要去廚房的腳步一頓。

  陸曈也驟然抬眸。

  觀夏宴明明還有一段日子才開始,就算董夫人願意在宴會上幫忙提點,等范正廉的妻子趙氏上鉤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許是上天見她陸家悽慘,竟讓這好消息提前降臨了。

  阿城沒注意到她們二人的異樣,心中猶自激動,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稱道的「范青天」!誰能想到他們這處偏僻醫館,如今連范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來買藥,這要是說出去,整個西街的商販都要羨慕哩!

  小夥計說完了一陣子,遲遲不見陸曈回答,這才後知後覺地察出不對,「陸姑娘?」

  「不用拿了。」

  阿城一愣,下意識看向陸曈。

  女子站在桌前,望著桌角那隻青銅夜燈,不知想到什麼,目光似有一閃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開口。

  「告訴范家人,藥茶售罄,沒貨了。」

  (本章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