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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刑場初遇

2024-11-03 15:35:28
  第112章 刑場初遇

  大寒日,天地一白,片片鵝毛紛紛而下。

  永昌三十五年,蘇南迎來十年難遇的大雪。

  大雪迅速覆蓋蘇南城中大小長街,嶙峋樹枝在寒夜月光里落下弔詭虛影,家家戶戶家門緊閉,透過兩街亮著燈的窗隙,偶爾飄出些臘八粥的香氣。

  刑場後的亂墳崗中,冰雪洗去地場中黏稠的血腥氣,一具具死屍重迭在一起,因被冰雪凝結看不出原來面目,月光下泛著青白色晶瑩。

  在這一片靜雪中,有暗色人影在其中穿梭,如在夜裡出動的小鼠,動作迅捷而謹慎。

  十二歲的陸曈走在刑場後的墳崗中。

  前幾日芸娘研製新毒,讓她下山去尋新鮮人肝。

  她從落梅峰上下來,在蘇南城中呆了三日,一直等到今日死囚行刑結束,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劊子手歸家,官差將死囚屍體丟進亂墳崗後,才從棲身的破廟中出來。

  大雪靜而密,雪花落在女孩子包裹嚴實的面衣上,面衣沾了一層濡濕,被寒夜朔風一吹,冰涼刺骨。

  陸曈恍若未覺,只低著頭,借著月光仔細挑選屍堆中的死屍。

  蘇南城的死囚行刑後,有家人的,會花銀子將屍體帶回。沒家人的,死囚屍體便隨意堆在刑場後墳崗草草掩埋。

  亂墳崗中從不缺屍體,有的新鮮,有的腐敗多時。那些猙獰的傷口被風雪凝固,停駐在血淋淋的一幕。陸曈小心翼翼在屍堆中走著,冷不防腳下絆倒一個圓圓的東西,險些摔倒,她穩住身子,定睛一看。

  是顆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的腦袋,蓬亂長發如黑草,膚色慘白如蠟,唯有一雙眼睛圓瞪,掩不住的兇惡。

  應當是今日被斬首的死囚頭顱。

  陸曈身子顫了顫。

  她忙低頭,雙手合十,對著面前頭顱小聲拜了拜,適才繞開這頭顱,繼續往前去了。

  即使常見過各色各樣的死屍,每一次遇到時,陸曈仍然無法做到全然的泰然自若。

  芸娘總是要做新毒,新毒則需要各種各樣的材料。

  有些是草藥、甘露、動物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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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活人的身體最好,但芸娘無法為了製毒直接殺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尋最新鮮的屍體。

  有時候,芸娘會找到家中新喪的窮人家,與其家人們商量好價錢,買走屍體。

  有時候,芸娘會打聽到有命不久矣的病者,談好銀子,在一邊等人落氣,好立刻取走最新鮮的藥引。

  陸曈就曾見過一次,貧寒人家的小女兒病重不治,芸娘與其父親談好價錢,就在那戶人家的小女兒跟前等著小姑娘落氣。如禿鷲守著最後一口氣的活人,教人悚然。

  但這樣的人家也不常有,所以更多的時候,芸娘會讓陸曈去亂墳崗找新鮮死屍。落梅峰上的亂墳崗不夠新鮮,若要尋初死不久的,還得來蘇南城中刑場後的亂墳崗。

  這些沒有家人的死囚,生前罪大惡極,死後也無人在意骸骨,倒是最安全,官差也不會特意去管。就算被發現了,遞一點銀子,也就過去了。

  陸曈不是第一次來刑場找屍體,一開始時她總是很害怕,時日久了,倒能鎮定一點。有時候甚至覺得,比起在病床前等著人落氣,到這樣的刑場上來與死人打交道反而更讓人安心一些。

  畢竟有時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大雪從蒼穹洋洋灑灑飄下,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蘇南城中十年不曾下過雪,城裡的小河都凍住了。

  陸曈緊了緊身上單薄冬衣。


  若是往年在常武縣,這個時節,大寒迎年,該為新年做準備了。

  食糯、縱飲、做牙、掃塵、糊窗、腊味、趕婚、趁虛、洗浴、貼年紅,母親蒸的糯米飯又咸又香,她和陸謙總是為爭奪祭灶的灶糖和油餅打架。

  只是今年這個大寒,沒有糯米飯和灶糖,也沒有父母兄姊,有的只是陰天大雪,凍雲垂地。

  陸曈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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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是因為今日大雪天太冷,天黑的又早,刑場的人甚至沒將這些新屍蒙上屍布,任由白雪一層又一層覆上去,將這些人體凍成一具具霜白堅硬的冰雕。

  女孩子蹲下身,搓了搓手,就著昏暗月色,雙手在這些屍體上熟練的摸索著。

  摸索了片刻,陸曈找到了一具還算滿意的屍體。

  是具身材魁梧的無頭屍體,摸上去是位中年人,在一眾屍體中,這具屍體顯得更為精壯,應當能滿足芸娘的需求。

  陸曈拂掉屍體身上的冰雪,打開醫箱,從裡面掏出罐子和小刀,用力劃開屍體的胸腔,忍住不適,從其中摸索著找尋自己要的東西。

  大雪呼嘯著落在人身上,空曠刑場中,只有風聲嗚咽。女孩子的身影在這冷寂中幼弱如覓食小獸,敏捷而機警。

  陸曈將最後一塊血物放入盛滿冰雪的罐中,將罐子蓋好,收入醫箱,又伸手抓了把地上雪水洗去手中血跡。

  雪水浸過指尖,冷得刺骨,像方才挖出的人心。

  人死了就沒有溫度了,再如何滾燙的血,在生命流逝乾淨後,就變成一汪冷沉的深泉。

  她把屍體搬好,又在四處找了許久,總算找到了屍體的頭顱。是個乾瘦的中年男子,五官兇惡沉鬱,雙眼圓瞪。


  陸曈隱約聽圍觀行刑的平人提起,此人劫掠過路人殺人拋屍,是因此才獲罪入獄。

  她把頭顱擺在屍體頭上,後退兩步,跪在地上沖這具死屍磕了幾個頭。

  「這位大叔,我只是從你身上取了些東西,已經替你找到了你的頭,也算扯平。」

  陸曈虔誠開口:「不是我殺的你,是你殺了人才會被處刑,冤有頭債有主,不是我害的你,你要是心中不平,別找到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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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曾聽人說過,處斬的死囚生前窮凶極惡,死後也會化作厲鬼。陸曈挖屍體心肝這種事,總歸做得喪陰德,心虛之下,只能這樣沖淡些心中愧意。

  她剛念完,還未起身,忽然聽到身旁傳來「嗤」的一聲輕笑。

  「誰?!」

  下一刻,一道冰冷尖銳之物抵住自己頸肩,有人貼在自己身後,聲音從耳畔傳來,清朗的、尚帶幾分含混的沙啞。

  「哪裡來的小賊,死人的東西也敢偷?」

  陸曈渾身冰涼,一瞬間,頭皮發麻。

  她在刑場裡呆了這樣久,竟未察覺這裡何時多了這麼一個人,這人是什麼時候來的,自己方才刨屍挖心,他看去了多少?

  定了定神,陸曈故作鎮定地開口:「你是誰?」

  話音剛落,她突然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這血腥氣和方才死人身上腐臭難聞的血腥氣不同,鮮活而濃重,是從身後這個人身上傳來的。他在身後挾制著陸曈,頸間是冰涼刀尖,陸曈無法回頭,也無法看清對方的樣貌。


  那人默了默,刀尖微微往上一提,陸曈感到脖頸之上壓迫感更強,伴隨著對方含笑的聲音。

  「我迷路了,這裡很冷,帶我去能休息的地方。不然,」他微微壓低聲音,「我就殺了你。」

  陸曈僵在原地。

  這人好像受傷了,藏在此地,說不定是什麼亡命之徒。他的刀還橫在自己脖頸上,這時候與他起爭執太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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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曈慢慢地說道:「我知道這附近有一間破廟可以避寒……我帶你去。」

  對方短促地笑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在欣慰她的識相,緊接著,一隻手臂繞過陸曈身後,搭在她肩上。

  遠遠看去,像喝醉的人將她攬在懷裡。

  如果能忽略他藏在手心裡對準她脖頸的匕首的話。

  陸曈任由這人攬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刑場外走去。

  對方半個身子靠著她,陸曈不得已承擔他小半個重量,他個頭又高,陸曈攙著他,能聞見從他身上傳來的更為濃重的血腥氣。

  他受傷了,陸曈心中篤定。

  但她不敢在這時候逃走,那把壓在她喉尖的刀太鋒利,而這人身子太緊繃,好似蓄勢待發的獸,隨時能咬斷獵物的喉嚨。

  她不敢冒險。約走了半柱香,風雪中遠遠出現一間搖搖欲墜的破廟。

  廟門半開,沒有燈,只有一點夜色餘暉照著粗破橫樑。


  陸曈感覺自己脖頸上的刀鋒又逼近一點,連忙出聲:「這裡沒人。」

  這裡沒人。

  蘇南城中的乞丐游僧常住破廟中,刑場附近的破廟卻無人問津。因時人常說,此地挨近刑場,刑場處死的死人冤魂不散,或成厲鬼,常在這附近遊蕩。就連破廟裡原本供奉的泥菩薩也在某個雨天被雨淋壞了。後來,就再沒人敢在這裡過夜。

  陸曈常在這裡過夜,是因為這裡離刑場很近,以便她夜裡去摸屍。況且與那些乞丐游僧居於一處,未必就比獨自一人在刑場過夜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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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曈領著那人來到破廟前,伸手將門往外一推。

  「吱呀——」

  廟門被完全打開了。

  那人堵在門口,放下手上刀,問:「有火嗎?」

  陸曈小聲回答:「有。」

  言罷走到廟堂最中間,泥菩薩的供桌下趴下身,摸索許久,從裡面摸出一盞油燈和火摺子點燃。

  這是她之前就藏在這裡的東西。

  油燈一被點燃,四周便亮了起來。

  供桌前供奉著一尊一人來高的泥塑菩薩,然而先前一場大雨,破廟漏水,連日大雨將泥菩薩身上彩塑沖毀了一半,連面目也辨不清楚。

  木盤裡空空如也,沒有半塊供果,這裡長久無人踏足,牆角結了一層又一層細密蛛網,灰塵遍布。角落裡摞著些破敗木板,許是從前塌掉的橫樑。


  而在供桌底下,幾張破爛的舊蒲團拼在一起,依稀湊成張床的模樣,那是陸曈做成的「榻」,夜裡她就躺在這上頭休息。

  那人的目光在蒲團草蓆上稍稍一掠,若有所思問道:「你住這裡?」

  陸曈霍然回身。

  刑場天陰,自己又背對著此人,無法看清對方面目。而此刻廟中燈火澄淨,她就在這裡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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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聲音很年輕,雖然有些沙啞,卻擋不住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陸曈猜他只有十六七歲,或許更小。

  他見陸曈看過來,將手中短刀重新插入刀鞘,漫不經心走到廟堂中間,開始打量四周。

  他沒堵在門口,陸曈心中一動,慢慢朝門前踱去。

  就在她快要靠近那扇破門時,身後傳來少年冷漠的聲音:「去哪?」

  陸曈腳步一頓。

  她僵硬地轉過身,看著對方的背影慢慢開口:「我已經將你帶到了,這裡沒人會來……」

  他打斷陸曈的話:「你這是打算去告官?」

  陸曈一愣。

  不等陸曈回答,面前人轉過身,看著她慢條斯理道:「告官的話,我可是會說我們是一夥的。」

  「你!」


  他看了看陸曈身上的醫箱:「還有,你偷屍體的事要怎麼解釋?」

  其實偷屍體的事不難解釋,那些官差並不會真的將她怎麼樣,但若與眼前人稀里糊塗扯上一堆……

  誰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陸曈平復了一下心情,輕聲道:「我不會告官,你放心,今日我就當沒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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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指尖輕彈一下手中刀鞘,聲音似帶笑意。

  「坐下吧,一起住。」

  陸曈緊緊盯著他的刀鞘。

  對方神態輕鬆,語氣甚至稱得上友善,不動聲色的威脅卻讓人隱隱令人感到心悸。

  她半垂下眸,目光極快朝門外掠了一眼。

  這裡地處刑場周圍,除了此間破廟,並無人居住屋舍。她若奪門而出,外面沒有可蔽身之所,只有一片大雪,他雖受傷,但眼下看來氣息平穩,一個男子想追上一個小女孩,總是輕而易舉。

  他可以很輕易地殺死她,並將她埋在雪地中,無人知曉。

  黑衣人又看了她一眼,道:「外面雪大,關門吧。」

  對方這是不打算放她走了。

  實力懸殊之下,硬碰硬總不是個好辦法。陸曈暗暗攥緊醫箱的束帶,磨磨蹭蹭走到門邊,將那扇破得快要掉下來的門推了過去。


  風雪頓時被掩蓋了大半。

  他在蒲團上坐下來,脊背筆直,目光掃過牆角那堆破敗木板時頓了頓,隨即吩咐陸曈:「小賊,屋裡有木頭,你去生火。」

  陸曈暗暗咬牙。

  這人要殺要剮,不如給個痛快,偏這樣磨磨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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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沒這個膽量去和此人交手,且不提他手中刀,年幼的女孩子與年輕的男子,體力總是懸殊。

  若她也能擁有像芸娘一樣精妙的毒術就好了,至少能一抹毒灰毒瞎面前人眼睛,好過這樣任人宰割。

  陸曈沉默地走到廟中牆角處,挑選幾根稍短些的破木頭抱到供桌旁,又借著油燈的火一點點燒燃。

  這些木頭是掉下來的窗框和橫樑的木頭,時日久了,微微泛些潮濕,陸曈折騰了許久,總算有了些熱氣。

  她將幾根短木頭全偎在一起,一簇小小的火堆升起,風雪夜似乎也沒那麼陰冷了。

  她抹了把汗額上汗,一抬頭,對上的就是對方看過來的目光。

  這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在微弱燭火下像顆清澈寶石,目光卻似盯著獵物,侵略性很強。

  陸曈怔了一下。

  此人雖面覆黑巾,形跡可疑,但身形舉止不凡,並無半分逃犯畏縮狼狽之相,反而從容自在,風度過人。若非陸曈被他一路要挾至此,單看外表,還以為這人是什麼身份神秘不可為外人道也的少俠。

  著實出色。

  不過蒙著面也不好說,說不定面巾底下是張麻子臉。陸曈惡劣地想。

  黑衣人自然不知陸曈暗地腹誹,瞥了一眼陸曈後就移開眼。

  沖糊了臉的泥菩薩腳下,供桌空空如也,只擺了只生鏽銅燈。油燈亮亮的,燭火在這風雪夜裡成了唯一的暖色,一朵朵細小燈花從燈芯中爆開,在供桌上落成隱約的花色。

  「燈花笑……」黑衣人微微揚眉,「看來你我運氣不錯。」

  陸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油燈四處爆開的燈花落在鋪滿灰塵的供桌上,劃出絲絲縷縷細微而纖巧的油跡。

  像是瞧出了她的困惑,黑衣人歪了歪頭:「你不知道嗎?」

  他笑:「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占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頓了頓,又沒什麼誠意地開口:「恭喜你啊。」

  陸曈蹙眉。

  她從未聽過什麼燈花占卜之術,疑心這人是胡謅哄騙她。何況她日日呆在落梅峰試藥,哪來的喜事,真幸運,也不會遇見眼前這人,還被他一路要挾至眼下境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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