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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鼠藥

2024-11-03 15:37:50
  第190章 鼠藥

  炎炎暑日,如坐蒸炊。

  一近大暑,雨水也不能帶來涼爽,一夜雨後,土地都悶著熱潮。

  醫官院自近伏天后,日日煮涼茶分發,即便如此,仍覺烈日難耐,小樹林裡的製藥房本就冷落,這下更無人踏足——暑天熬藥,炎赫加倍,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一大早,日頭透過小樹林縫隙照亮院中土地,製藥房屋門推開,崔岷從裡頭走了出來。

  候在門口的下人幫忙提過醫箱,小心翼翼開口:「院使熬了一整夜,先回屋歇息吧。」

  崔岷搖了搖頭。

  炎暑難耐,製藥房的藥爐一直燃著,一夜過去,他身上輕薄長衫幾乎已被汗水濕透,眼底熬出紅絲,神色格外疲倦。

  不過短短數日,向來清風出塵的醫官院院使兩鬢白髮都熬出許多,一眼望去,宛如老了幾歲。再不見先前風姿高朗。

  他整整袖子,只覺自己渾身上下被汗水黏膩出奇,道:「先備水沐浴。」

  「是。」

  下人很快備好沐浴熱水,崔岷回到屋中,脫去外裳,躺進木桶中,溫熱水汽洗去沖淡身體酸痛,卻洗不去骨髓里的疲憊。

  心腹在簾外試探地詢問:「大人數日辛勞,可有解疾之方?」

  崔岷不語。

  自打坐上院使之位以來,除了給宮中貴人行診,大部分時日,崔岷都很少進入製藥房。

  以他之地位,若非對自己要求嚴格,其實也不必再鑽研什麼新方了。

  然而此次戚玉台出事,太師施壓,崔岷已連續多日熬在製藥房中。

  人上了年紀後,不比年輕體力充沛,心力交瘁全表現在臉上。

  他閉上眼。

  簾外靜靜的,沉默的聲音反而越發加劇了某種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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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過搭在一邊的外袍,一剎間下定某個決心,側首吩咐簾外人。

  「把陸曈給我叫進來。」

  ……

  陸曈被叫進崔岷書房時,正在書庫里整理醫籍。

  潮濕悶熱季節,醫籍更易受潮,須人時時打理。

  她把手頭事情交給別的醫官,隨帶路人去了崔岷靜室,一進門,頓覺一股馥郁幽香。

  尋息望去,長案前銅鑄香爐里,有裊裊青煙於案前升起,香氣有一絲熟悉。

  靈犀香。

  崔岷就坐在長案之後,似乎剛梳洗過,換了件嶄新清爽的青色長袍,只是眼底泛出淡淡青黑,遮不住眉間倦色。

  陸曈斂衽行禮:「院使。」


  崔岷抬起頭,不動聲色打量眼前人。

  女子穿著醫官院使的藍色長袍,素著一張臉,通身上下並無首飾,神色安靜而謙恭。

  然而卻仿佛能透過對方看似恭順外表下,窺見其一身又臭又硬的反骨,就如在黃茅崗獵場上,殺死戚玉台獵犬時那般不馴。

  想到黃茅崗,崔岷眸色深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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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大學士府上公子與殿前司指揮裴雲暎先後站出為她說話,尤其是裴雲暎,不知與太后說了什麼,竟生生讓戚家吃了個暗虧。

  本以為戚家吃虧只是暫時,將來有的是機會,拿捏平人易如反掌,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出了豐樂樓大火,如今戚家,倒是無暇顧及一介小小醫女,讓她幸運躲過。

  崔岷盯著陸曈。

  年輕美貌的平人醫官,僅憑一點醫術能爬至如今地位,單說幸運是不可能的。如今裴雲暎與陸曈的風月傳聞傳得滿天飛,但這流言又恰好維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曖昧不清,卻又大大方方,到最後,竟宛如成了一道護身符,讓陸曈在這醫官院中,縱有對她不滿之人,也終究投鼠忌器。

  崔岷手指動了動。

  昭寧公世子,對一個平人醫女倒是上心得令人意外。

  如今陸曈背後靠山是裴雲暎,這個關頭本不該招惹,然而如今境況危急,也難以顧及太多。

  沉默片刻,他低首,從桌屜里抽出一張紙卷。

  「陸醫官,」他把捲紙徐徐鋪開於桌面,道:「這是你春試,大方脈一科考卷。」

  陸曈上前一步,目光掠過桌上捲紙,微微一頓:「是,院使。」


  「當初太醫局春試,除驗狀科外,你其餘九科考卷,形制皆與太醫局歷年不同,尤其是辯症藥方,追究起來,用藥霸道,實屬出格。」

  「下官慚愧。」

  「但我還是點了你入紅榜第一,你可知為何?」

  「下官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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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你同為平人出身,惜你才華,不忍見明珠蒙塵。是以雖醫官院眾人反對,仍讓你做紅榜第一,望你將來仁心施術,以振平人聲望。」

  陸曈:「大人抬愛,下官惶恐。」

  崔岷頓了一頓,指尖搭在桌上紙卷邊緣,半晌才道:「九科卷面我都已看過,你似乎對研製新方頗有見解,十科卷下最後一問,皆有新方闡述。這很難得。」

  太醫局九科卷面的最後一問,是年長醫官們特意出的難題,尋常醫士大多不會作答,唯有那些於醫道上格外精通、才華橫溢的天才,才會寫出答案。

  譬如二十年前的那位平人醫工苗良方。

  崔岷看著陸曈,話鋒一轉:「我曾試過你的這些醫方,各有見解,實屬奇效。但有一方,我也不甚了解,所以找你親自解惑——」

  他把考卷往陸曈面前一推。

  那是大方脈的考卷。

  而最後一問,赫然寫著病人疾症,乃視誤妄見,知覺錯亂之症。

  陸曈一怔。


  崔岷仔細盯著她眼睛,不放過她每一絲神情變化。

  太醫局春試題,大方脈科最後一問,是他寫的。

  多年前,他被太師府請至府中為戚玉台行診,雖最後戚玉台恢復神智,但崔岷總覺不安。

  癲疾治標不治本,若將來戚玉台再度復發,不知先前行診之法可還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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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失望的是,天才難得,春試中能答上最後一問的寥寥無幾,縱然答上,其方子細看也不能深究,錯漏百出。

  他原本已忘記這回事,前幾日從戚家行診歸來時,窮途末路之時,卻突然記起,今年太醫局春試中,有一人是寫完了十副方子,甚至連驗狀科都新寫了一方驗看之法。

  他差人去做了幾副,效用雖算不得立竿見影,但也並非全無用處。正因如此,他才看出陸曈或有幾分真本領,不惜得罪董家也要留下這個平人醫工。

  大方脈下的那方子,他沒來得及細看,畢竟戚玉台上回發病,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思及此,崔岷便連夜去醫案庫,找到了陸曈的考卷。

  最後一問,果然是治病新方。

  猶如暗室逢燈,他拿著那副新方,猶如得到全部希望,先認真仔細確認新方無害,又在旁人身上試驗幾日,最終少量用在戚玉台身上。

  果有效用。

  雖不至立刻恢復神智清醒,但戚玉台明顯不如前段日子癲躁,不再出現幻覺錯亂,只是仍然驚悸難安,昏昏蒙蒙,不辨周遭人。

  這方子有用。


  但並不完美,似乎還缺了點什麼,才能徹底治好眼下戚玉台的癲疾。

  崔岷自己也曾試著改進方子,將方子周全得更好。可惜在製藥房中苦熬數日,熬出白髮,卻仍不得要領。

  他想不出來。

  無奈之下,崔岷只能尋到陸曈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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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醫官,」他指著藥方,「麥門冬、遠志、丹參、知母……此方安魂魄,止驚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痴,煩邪驚怕,言無准憑,此藥方似乎藥效淺薄,或許使妄言妄見之症減輕,但神不守舍、心膽被驚之狀猶在,如何改進?」

  陸曈猶豫一下,疑惑開口:「院使,這是在吏目考核?」

  新進醫官使年終將會吏目考核,將來層層選拔,或可升為入內御醫,為皇室行診。

  崔岷微微一笑:「只是與你探討醫理。」

  他道:「醫道無老少,你與我此刻並非上下級,同為醫者而已。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陸曈垂首。

  想了一會兒,她開口:「回院使,春試考場答題時間短暫,此方乃匆匆寫下,的確多有不妥。其實出考場後,下官細細思索一番,的確寫得淺薄了些。」

  話至此處,欲言又止。

  崔岷鼓勵地望著她:「但說無妨。」

  「狂惑瘋癲之症,病由並非一種。或少有心疾,生來有恙;或風邪入血,驚悸入侵;又或情志變化,刺激過度。不知院使說的是哪一種?」


  崔岷思量一下:「若是情志變化,刺激過度呢?」「屬於外因,可治。」

  「如何治?」

  陸曈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語句,「驚悸狂惑,有火有痰。下官斗膽妄語,若在先前考卷所寫藥方中,加入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她一連說了許多,「再輔以金針刺入,病人心膽被驚之症,或許將會減輕許多。」

  言畢,室內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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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站在桌前,衣裙整潔,言談清爽,不似苦熬多日狼狽,年輕與他判若兩人。

  崔岷靜靜望著她,籠在袖中指節漸漸發白。

  他尋陸曈來,本只是為了詢問陸曈藥方不妥,她若能說出一些有助於他的想法,便已是意外之喜。

  但沒料到,陸曈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竟能脫口而出新的藥方。

  這本是一件好事,至少可解眼下他被太師府施壓燃眉之急,然而此刻心中卻無一絲喜悅。

  仿佛在這一刻清晰意識到,自己與他人天塹般區別。

  又一個天才。

  眼前女子不過十七歲,而他年長她數十載有餘。若說紀珣少年天才,皆因他出身優越,自小習隨醫儒,閱遍醫籍,有家世支撐,可眼前人憑什麼?

  她明明與他一樣,只是個平人醫工。

  不甘、憤怒、妒忌。


  指尖深嵌掌心,崔岷面上卻浮起一絲欣慰笑意。

  「原來如此。陸醫官,果然見解獨到。」他說。

  「大人,」陸曈遲疑一下,「下官此方,並未經過驗證,只是根據疾症胡亂猜測寫下,並不確定。若要行此藥方,須得驗看藥效方可。」

  崔岷點頭:「我知道。但你所言,已與我啟發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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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岷淡淡一笑,把桌上考卷收起,適才看向她溫聲詢問:「先前事務冗雜,沒來得及問陸醫官,傷可好得如何?」

  陸曈一頓,低著的頭埋得更低,聲音溫和:「已大致痊癒,多謝院使掛懷。」

  崔岷微微眯起眼睛。

  自打黃茅崗一行後,陸曈再回醫官院,似乎安分不少,主動辭去金顯榮那頭差事,日日在書庫中整理醫籍,翻看醫書。

  連外出都很少。

  到底是平人出身,雖有紀珣之醫術,卻無紀家之家底。

  仍要戰戰兢兢,小心行事。

  這就是平人的命。

  他心中泛起輕蔑,那輕蔑也像是自嘲,只微微嘆息一聲,看著她目色憐憫。

  「委屈你了,陸醫官。」


  ……

  陸曈離開崔岷靜室,穿過長廊回宿院。

  小院綠竹紅桃芬芳掩映,縱然伏日,炎風也格外清爽。

  待回到屋,一推門,就見林丹青站在桌子上,手拿一根晾曬衣服的竹竿四處亂戳,屋內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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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丹青扭頭看向她,把竹竿往地上一插:「陸妹妹,你來得正好,這屋裡鬧鼠災了!」

  「鼠災?」

  「是啊,我一早起來,見床下溜過去這麼大一隻灰老鼠,」她比劃一下,「有貓崽子那麼大,又在牆下發現個鼠洞。」

  「前幾日我還同你說,院裡堂廳有老鼠,今日就到咱們屋!零零碎碎在床下掃了好多瓜子殼兒,髒死了!我今日非逮著那臭老鼠不可!」

  陸曈走進屋,彎腰把地上翻倒的凳子扶好,道:「何必大動干戈,做點老鼠藥吧。」

  林丹青一愣:「什麼?」

  「陰溝里老鼠難抓,何必弄髒你的手。不如做味老鼠藥摻進餌料。」

  「不怕他偷,就怕他不偷。」

  林丹青呆了片刻,一拍巴掌:「你說的對!」

  「人都說老鼠賊精賊精的,要真抓還不好抓,不如撒點耗子藥管事。」她跳下桌子,把竹竿往牆角一靠,「我這就去做藥,今天必須毒死這小混帳。」


  醫官院屋中沒有冰塊,不比崔岷靜室涼爽,陸曈在窗前坐下,伸手扶住前額,似是有些疲倦。

  林丹青看她一眼:「屋裡真熱,你先歇會兒,喝點水。」

  陸曈「嗯」了一聲。

  林丹青飛一般地出門去了,屋中恢復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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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有低低笑聲從指縫溢出。

  像是遇到了極為有趣之事,她笑得肩膀發抖。

  許久,她才抬頭。

  眸中還帶著殘存笑意,女子目光亮得駭人。

  原來,精明的老鼠犯起蠢來,也同樣可笑。

  她原來還犯愁如何接近這隻偷竊的老鼠,沒想到,他會自己送上門來。

  這真是……

  太好了。

  ……

  傍晚漸漸起了風。


  院中叢叢薔薇大朵大朵盛開,花匠正修剪枝叢。

  裴雲姝抱著寶珠,正坐在院中納涼。

  裴雲暎過來時,正聽見花圃前芳姿對花匠叮囑:「泥下打理清爽些,前些日子府里都有老鼠了。」

  他一笑:「怎麼有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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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雲暎點頭,抱過寶珠,寶珠如今已認得人,見他來了,「咯咯」笑著張開手,摟住他脖子。

  「用過飯沒有?」裴雲姝讓瓊影拿點心給他,一面打著扇,「輪值回來又沒好好吃飯吧,我瞧著你是瘦了些。」

  「你這話傳到皇城,旁人還以為姐姐在譴責殿前司剋扣飯食。」裴雲暎不以為意。

  裴雲姝瞪他一眼,看芳姿端了一碗木樨湯,一碟貴妃紅放到裴雲暎跟前,復又笑起來:「不過,你這回尋的這個點心師傅還不錯。」

  前些日子,裴雲暎從外頭請了位點心師傅回來。

  這位師傅原先是在清河街食鼎軒做糕點的,裴雲姝其實不愛吃甜糕,覺得倒也不必花冤枉錢,但裴雲暎說日後寶珠長大,小姑娘家總愛吃甜食,遂留了下來。

  雖然裴雲姝自己不貪甜,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師傅的手藝的確很高。

  她道:「你平日在皇城走動,得空給陸大夫也送一籃糕點過去,上回她來,我見她挺愛吃甜食。」

  裴雲暎笑了笑,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他這副模樣看著就讓人來氣,裴雲姝拍他一下,「別以為我不知道,先前黃茅崗的事。那流言都傳到我跟前來了,你和我說說,你和陸大夫究竟是什麼關係?」


  裴雲暎只顧拿手中絲絛逗寶珠,笑道:「朋友。」

  「少語焉不詳。」裴雲姝瞪他,「你什麼性子我不知道,這裡頭分明就不對。哪有這樣的朋友。」

  他嘆息,語氣無奈:「清清白白的關係,被你說得有些見不得人了。」

  「混帳!」裴雲姝佯作打他,被他抱著寶珠一旋身躲開了。

  「我懶得與你說,」裴雲姝指著他,「下月初七,我生辰,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陸大夫給我請來。」

  「姐姐,」裴雲暎眉頭一皺:「初七可是七夕。」

  「我當然知道是七夕!」裴雲姝端起木樨湯飲了一口,恨鐵不成鋼道:「你懂什麼。」

  七夕之日,情人相聚。

  自家弟弟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可皇城之中,多得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競爭實在不小。

  雖然裴雲暎長得不錯,可烈女畢竟怕纏郎。

  更何況,陸曈還有個未婚夫,雖然不知是真是假。

  她不過是想幫弟弟努力爭取一把。

  真是急死太監!

  「笨哪。」

  她搖頭,望著把寶珠托在花架上逗笑的年輕人,重重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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