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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清醒

2024-11-03 15:38:21
  第205章 清醒

  戚玉台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紛繁零碎,嘈雜喧囂。前一刻是莽明鄉上掛著鳥籠的草屋,下一刻就成豐樂樓間洶湧大火。飛灰蔽天中他看見一張蒼老的臉,眼鼻流血,一個痴痴呆呆的傻子含笑望著他,肩上畫眉啁啾清脆。

  他惶然奔逃,卻被一扇上了鎖的門阻攔,回頭,豐樂樓驚蟄房中,畫上美人垂淚,冷冷看著他。

  「啊——」

  戚玉台猛地睜眼,一下子從榻上坐起身來。

  耳畔響起匆忙腳步聲,緊接著,有僕從婢女的聲音傳來:「少爺?」

  戚玉台驚懼看向四周。

  金縷席上,白玉蘭如意雲紋被皺成一團,遠處桌台上,香爐散發靈犀香熟悉香氣,他恍惚一瞬,緩慢明白過來。

  這是在他自己的屋裡。

  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我什麼時候睡著的?」他掀開被子,邊揉額心邊問身側人。

  婢女愣了一下,緊接著,面上頓時流露驚喜之色:「少爺醒了?」

  她回頭,朝著院中喊道:「快去告訴老爺,少爺醒了——」

  戚玉台皺起眉,甩了甩頭,只覺腦子沉重不已,宛如幾個日夜不曾眠休,昏沉得要命。

  再一回想,竟已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上的榻,睡前又做了什麼了。

  正揉按顳部,忽聞門外有人說話:「戚公子醒了?」

  這聲音十分熟悉,戚玉台一愣。

  他抬頭,就見門外站著一女子,一身淡藍衣袍,眉眼秀致,捧著一碗湯藥邁步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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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問:「你怎麼在這?」

  陸曈為何會出現在他房中?

  女醫官把手中藥碗放到一邊桌上,望著他開口:「戚公子,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

  「我爹?」

  戚玉台狐疑看向身邊人:「什麼意思?」

  婢女低著頭解釋:「公子,前些日子,您又犯病了,老爺令人請來陸醫官為您施診。」

  他犯病了?

  戚玉台茫然,這是何時的事?然而一細想,驟覺如有人拿一根細細長針於他腦海翻攪,令他頭疼欲裂。

  戚玉台打起精神,望著面前人冷笑:「笑話,我的病一向交由崔岷。不過一介翰林醫官院醫官,還不夠格為我施診。崔岷呢?讓他滾過來!」

  婢女將頭埋得更低:「少爺,崔院使出事了。」


  「出事?」戚玉台皺眉,「出什麼事了?」

  他還要再問,門外忽而傳來一聲「玉台」。

  戚玉台朝前看去,管家扶著戚清走進屋來。

  老太師向來整潔的衣袍微皺,邊走邊咳嗽,大約是聽到兒子清醒後第一時間趕來,戚玉台叫了一聲「父親」,戚清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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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玉台「嗯」了一聲,迫不及待看向陸曈:「父親,崔岷到底出了何事?為何要讓她來給我施診,先前黃茅崗,擒虎就是死在這個女人手中——」

  「玉台。」

  戚清聲音平靜,戚玉台剩下的話便堵在胸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老太師卻轉而望向陸曈。

  「陸醫官,」他道:「多謝你照顧我兒,這幾日你辛苦了,來人,帶陸醫官下去歇息。」

  這是要留他們父子二人說話了。

  陸曈頷首,隨屋中婢女離開,門被關上了。

  戚玉台坐在榻邊,眼睜睜看著陸曈退出房間,終是不平開口:「父親,這賤人和裴雲暎糾纏不休,害得妹妹傷心,當眾羞辱我戚家臉面,你怎麼能這麼客氣對她,這不是打戚家的臉嗎?」

  他眉眼狂躁,戚清眉頭微皺。

  「你病剛好,」戚清道:「要靜心養護。」


  「我根本沒病。父親,」戚玉台道:「為什麼崔岷不在?」

  「日後都由她為你施診。」戚清並不理會他,「天章台祭典,你不能出半點差錯。」

  「父親!我根本沒病!」戚玉台提高聲音。

  屋中靜寂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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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上戚清平靜的眼神,戚玉台瑟縮一下,放緩了聲調:「父親,我真的沒病,崔岷不是說了嗎?我只是受驚……」

  他的話在戚清的沉默里漸漸低去。

  戚玉台攥緊手下被褥。

  他不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記得自己犯病時做過什麼,總歸醒來時除了頭昏些,全身並無不適。但他也清楚,父親一向注重戚家名聲,先前豐樂樓一事,外頭流言已讓父親不虞,這一次再度犯病,父親心中一定對他十分失望。

  許是他大病初癒,臉色格外蒼白令人擔心,戚清看著他片刻,終是鬆了口,道:「你病好後,她任你處置。」

  戚玉台一怔,陡然欣喜:「真的?」

  戚清一向管著他所有事,其實先前他就想對陸曈出手了,也是顧及著父親拖延,後來撞上豐樂樓……

  「明日去趟司禮府,之後就在府里休養。」戚清又咳嗽幾聲,「祭典之前,別再亂跑了。」

  戚清竟沒有責備自己,雖語氣平淡,但也算關切,戚玉台受寵若驚地應了,又與戚清說了幾句,管家扶著戚清離開了,戚玉台獨自一人坐在榻上。


  頭仍昏沉著,他看向周圍,屋中的古董花瓶似乎都收了起來,閣架上空空如也,貼身侍女是個面生的,戚玉台仔細回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又砸死婢女,索性坐在榻上發呆。

  有人走了進來,道:「戚公子記得喝藥。」說著,一碗藥遞到戚玉台跟前。

  戚玉台掀起眼皮,見陸曈又走了進來。

  她雙手捧著碗,褐色湯藥就在眼底,戚玉台沒接,只看了她一眼,費解地開口:「你是怎麼說服我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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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戚大人親自找的下官。」陸曈道。

  父親主動找的她?

  戚玉台眉頭一皺,越發不明白戚清此舉何意。

  女子低眉順眼地站在自己眼前,想到戚清方才承諾自己的話,戚玉台看了一眼她手中湯藥:「這裡面不會有毒吧?」

  「戚公子說笑。」

  「諒你也不敢。」戚玉台哂笑,旋即打量她一下,嘴角忽而惡意地一勾:「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陸醫官餵我一下。」

  陸曈看向他。

  戚玉台笑得輕蔑。

  醫官又如何,進了太師府,也就是戚家的一條狗,和崔岷一樣。

  任人驅勞。


  沉默片刻,陸曈垂下眼睛,端起藥碗,拿起湯勺湊至戚玉台唇邊。

  戚玉台笑容越發舒心。

  她的指尖碰上戚玉台的臉,冰涼不似活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湯藥竟並不太苦,比之先前崔岷所熬煎之藥,清爽甘甜許多,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中清甜芳香,竟和先前司禮府中點燃的「池塘春草夢」有幾分相似。

  不知不覺,他將一碗藥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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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玉台瞧著她平靜模樣,心底忽地又攛出團火。

  「上回在黃茅崗寧死不跪,我還以為陸醫官多清高,沒想到還能見到陸醫官這麼低三下四的一面。」

  戚玉台諷刺:「怎麼,你那位好情郎裴雲暎呢?讓你來伺候我,要是他也看見你低眉順眼地伺候別的男人,不知還會不會要你。」

  「醫者治病,天經地義,戚公子慎言。」

  明晃晃的日頭從窗外滲進來,陸曈站在窗下的陰影里,半垂著眼,動作不疾不徐,並不接他話頭,只低著頭道:「戚公子記得每日按時服藥,不要過多走動,多在府中休養。戚大人叮囑過,漸近立秋,被褥不可過薄,屋中薰香時時更換,戌時前務必就寢,飯食清淡……」

  她一連說了許多,一口一個「戚大人」,令戚玉台越發心煩,冷冷道:「每日藥不是你來做嗎?」又看一眼門口邊上矮榻,神色玩味,「你都與我共處一屋了。」

  「先前戚公子病急,下官留在府上為戚公子治病,如今戚公子已醒,病情亦有好轉,戚大人准允下官歸家。日後每隔一日登門為戚公子號脈施診。」

  戚玉台臉色一沉。

  他原本還想好好折磨陸曈的。

  陸曈退後一步,抱著收拾好的藥托對他頷首,「戚公子大病初癒,切記靜心養護,先前病中戚大人對公子事無巨細關心,戚公子切勿辜負戚大人一片愛子之心。」


  言畢,對戚玉台施了一禮,低頭退了出去。

  戚玉台本就心煩,陸曈不說此話還好,一說,再看屋中新換的床褥、面生的婢女,連同桌上燃燒的靈犀香都不順眼起來。

  父親本就管束嚴厲,如今被拘在府里,恐怕更無自由可言。

  那一點狂躁如同火星般越燎越大,頃刻間熊熊騰燒,卻無處可消解,他便將這點飲恨發泄到方才離開的那個影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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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典之後,看我怎麼折磨你。」

  ……

  陸曈背著醫箱,離開了太師府。

  甫一邁出太師府大門,天地陡然寬闊許多。清爽長風吹拂在臉上,將幾日來的滯悶黏膩一掃而光,連胸腔中令人作嘔的噁心也散去不少。

  她登上馬車,逕自回了西街。銀箏幾人見她回來,皆是十分高興。

  「戚家那兒子病好了?」

  苗良方拉她到一邊,偷偷詢問。

  陸曈點了點頭。

  苗良方便長鬆了口氣:「菩薩保佑,我還擔心出什麼事了。」

  苗良方一直很擔心陸曈。


  與崔岷最後見的一面,崔岷的話總讓苗良方心中不安。戚玉台犯病,崔岷這個節骨眼下獄,陸曈頂上,可瘋病向來難治,這是個燙手山芋,一個不小心,得不償失。

  杜長卿擠過來,仔細端詳她片刻:「人都憔悴了,嘖,我就說那富貴人家不是什麼好東西,把人當牲口使不是?瞧瞧這眼睛底下,黑得跟塗了墨般……給了你幾個銀子啊?得加錢!」

  「錢錢錢,東家就知道錢,沒見著姑娘累成什麼樣了。」銀箏推著陸曈進小院,「我去給姑娘放沐浴水,這幾日在太師府瞧著都沒休息好過,回來了就好,正好歇息幾日。」

  熱水很快燒好,陸曈換了衣裳,躺在木桶間,騰騰熱氣模糊眼前,卻讓連日來的疲累減輕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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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她在屏風後的小几前坐下,邊撿起沒做完的針線邊小聲道:「戚公子真的好了嗎?」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有些不解。

  陸曈進京,就是為了向戚家復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陸曈卻把戚玉台治好了。

  她不明白。

  銀箏想問,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就算問了陸曈也不會說,陸曈一向只默默做自己的事,從不為外人知曉。

  想了想,她便說起另一件事:「姑娘,再過幾日就是七夕了。苗先生新做了藥茶,女子是補血養氣,男子是壯陽強腎,放同一隻草籃里售賣。我看盛京醫行里許多醫館都這麼做,杜掌柜說咱們也學學。」

  「就是草籃看著太過粗糙,我想著。做條彩色絲絛掛上去,反正七夕女子也興做絛子送給心上人嘛。」銀箏把手中一串絲絛舉得高高的給陸曈看,「姑娘看,瞧著是不是沒那麼單調了?」

  陸曈望過去。

  花花綠綠的絲絛在銀箏手裡仿若各色花環,煞是好看,便點頭道:「好看。」


  「我也覺得好看,晚些姑娘想學,我教你。」銀箏笑道:「一點不難,打一條合適的掛在腰間,配裙子穿正好看。」

  陸曈剛要點頭,忽而想起什麼:「七夕不是初七嗎?」

  「是啊,怎麼了?」

  「那天我有事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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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試探地看向陸曈,「是和什麼人過節嗎?」

  「不是。」陸曈答,「是給人祝壽。」

  七月初七,七夕節是裴雲姝生辰,上回在醫官院裴雲暎來時曾說過。

  她差點將這件事給忘了。

  ……

  裴府里,裴雲姝正把幾件衣裳往裴雲暎身前比劃。

  裴雲暎站著,臉上已有些微微不耐,寶珠坐在矮榻上,手裡抱著個金蛺蝶,看著二人「咯咯」直笑。

  「連寶珠都看不下去了,」裴雲暎抬手,撥開裴雲姝比劃在自己身前的衣裳,旋身在矮榻上坐下,一把抱起寶珠,以躲避裴雲姝接下來的忙碌。

  「姐姐,你做這麼多新衣,不如做面新柜子。」

  裴雲姝鬆手,斜睨著他:「哦?我做這麼多新衣,你日日穿公服,我還以為你瞧不上,都給我扔了呢。」


  「又污衊我。」裴雲暎笑了一下,「宮裡當差自然穿公服,平日休沐,我不是也穿過嘛。」

  「穿穿穿,反正我是一次也沒見過!」裴雲姝瞪他,「起來!後日我生辰,你必須挑件稱心的穿上。」

  裴雲暎巋然不動:「是你生辰又不是我生辰,我打扮那麼光鮮做什麼。」

  「後日陸姑娘也要來,你穿件公服,別人還以為在公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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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雲姝見他如此,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摞成山的衣物,在裴雲暎對面圓桌坐了下來。

  「阿暎啊,」裴雲姝語重心長地開口,「姐姐不是傻子,你對陸姑娘什麼心思,我還瞧不出來?」

  「知道你自小被人捧著,凡事若無完全把握不會開口。可情之一事本就毫無道理,你的心並非由你控制。若你想如處理公務一般解決自己的心,那是絕無可能。」

  她道:「你若對陸姑娘有意,就要實實在在表現出來,問她喜歡什麼,就送她什麼,常帶她出去逛逛,逗她開心。皇城裡當差多累,你自己比旁人更清楚,她一介普通人,只會更加不易。」

  裴雲暎漫不經心聽著,將被寶珠攥住的發梢從寶珠手裡奪回來,寶珠樂呵呵地舉著金蛺蝶,往他腦袋上放。

  裴雲姝便又道:「何況,陸姑娘還有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未婚夫……」

  說到此處,驀然看向裴雲暎:「阿暎,後日我生辰,不如我幫你問問陸姑娘可有心儀之人?」

  裴雲暎無言:「不要。」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裴雲姝來了氣,「我可聽段小宴說了,陸姑娘在你們殿帥府中極受歡迎,也是,這樣好看心善、聰明伶俐的姑娘,若我有兒子,也想為自家兒子相看。哪輪得到你……」

  她說了半晌,見這人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樣,氣得把衣裳往桌上一推:「該說的都說了,什麼都不聽,將來別後悔!」言罷,一把抱回寶珠,怒道:「咱們走,別搭理他。」

  裴雲暎:「……」

  屋中恢復安靜。

  青年低頭,撿起寶珠方才留在榻邊的金蛺蝶。

  蝶翼熠熠華麗,在他指尖綻放。似他黑眸里微弱星火,漂亮得滿室生光。

  他垂眸看了一會兒,合掌將蛺蝶捏於掌心,淡淡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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