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心愿
2024-11-04 02:41:35
楊奕所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很清晰地響徹在這大殿裡,皇帝靜靜望著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屋裡的空氣像是靜止下來。
已經到了門檻外的太監探頭看了看屋裡,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皇帝這才把目光別過來:「有什麼事?」
太監又退了回來:「稟皇上,裴將軍和裴將軍夫人請求入宮。」
皇帝看了一眼楊奕:「你讓他們來的?」
沉浸在情緒中的楊奕抬頭,眼裡有一絲怔忡。隨後他說道:「不是。」
皇帝便又看向太監:「他們有什麼事?」
太監道:「裴將軍沒說。」
皇帝不再說話了。
在他這樣的安靜之下,楊奕感覺到了一絲尷尬。
垂在兩側的雙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最後他緩緩的把頭垂下來,以更緩慢的聲音說了一句:「對不起。」
沉思中的皇帝驀然一震,雙眼之中帶著濃濃的驚訝抬起頭來。
楊奕吸了一口氣,然後咽了咽喉頭,說道:「剛才這些話,是壓在我心底很久很久了的。在過去每一個至暗的時刻,它就會冒出來,占滿我的腦子,占據我的整顆心。
「好幾次我也曾經很瘋狂的咒罵過你,咒罵過老天的不公,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在每一次幾乎落入絕境的時候,我的確是恨過你的。
「但是,其實已經沒那麼嚴重了。
「可能看到了朝上朝下的艱難,我也已經明白身為一國之君,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我知道你這些年為了大周費了不少心思,在西北戰事最艱難的時刻,你也沒有放棄。
「你能夠挺下來,而且還能贏得所有功臣對你的信服,如果不曾有過相當多的付出和犧牲,一定難以做到。
「七年前寧泊池老先生以大義勸我,對你的恨意就已經消解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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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也許是天意弄人吧。」
他的臉上十分平靜,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激動和憤怒。
皇帝定定的望著他,仿佛連呼吸都靜止了。
許久之後晚風吹過窗口,撲閃了一下燭火,他的身影也才隨之閃動了一下,失聲道:「那你方才……」
起了個頭之後,他也說不下去了。看著近在咫尺的楊奕,他壓下去的話尾莫名多了一絲小心翼翼。
「方才,我也不知道。」楊頭抬頭幽幽地吁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以為自己這些年已經修煉的心如止水。
「曾經也想像過無數次遇見你們的場面,以為會很平靜,可沒想到最終還是做不到。
「就在進宮之前,我以為上次見過你,這次再見竟然不會失控,沒想到也還是沒有做到。
「也許,我還是渴望著親情的。
「在你們身邊的那十年,雖然時刻都有危險,雖然吃不好穿不好,但我覺得幸福。
「那十年太珍貴了,以至於我久久都放不下,我渴望著再次擁有,但我已經三十四歲,在世人的眼裡應該早就是一個老成持重的人了,我無法把我的欲望說出口。
「然後它就變成了怨,變成了恨,曾經苦苦折磨過我的那些陰暗的念頭也變成洪流,一股腦兒的沖了出來。
「可能相比較做大周的新君,做你的皇子,我還是更願意先成為你的兒子。
「我希望從你手上繼承的一切,是因為我曾經也是被你疼愛過的孩子,而不僅僅是因為你需要一個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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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哪裡有什麼怨恨可以一直持續二十多年呢?真要有的話,那他早就已經扭曲成為了另外一個楊奕了。
他也會像老二一樣,用偏激的方式殺進宮裡,用更殘忍的手段報復他的親生父親。
正因為知道他的父親罪不至死,才會糾結,才會痛苦。
經過了那麼多苦難,他還分辨得清是非曲直,還知曉家國大義,他不可能完全不能理解皇帝當初的作為。
他也是想過很多次,自己處在當時皇帝的位置,會做何選擇?
也許他不會如此絕情,果斷到近乎殘酷的地步,可終究到最後,他多半也會以家國為重,以大局為重。
可道理千千萬,於私心而言,他也還是想要得到一句「抱歉」,從十歲那年開始,他被迫成長,被迫獨當一面,被迫一個人應對萬難。他突然從一個孩子變成了一個人生的強者,是他的親生父親,用那樣的方式生生奪走了他剩餘的少年時期。
正是因為曾經得到過最好的,所以他才會有底氣「恃寵生驕」,以這樣孩子氣的方式討取一份安撫吧。
正如他先前不吝以最惡毒的語言加以攻擊,此刻積壓了多年的部分全數傾倒了出來,卻也舒暢。
從此以後就是純粹以君臣的關係處之,也沒有什麼不平的了。
皇帝雙眼裡浮動著水霧,他支在炕桌上的左手早就緊握成拳:
「你何須說什麼對不起?你不應該說。」
楊奕轉過身來。
皇帝眉眼之間也湧上了痛苦之色:「論起坦蕩,我不如你。幾十年的父子恩怨,誰的心裡沒有疙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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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奕不知該說什麼,重新把雙唇給抿緊了。
「其實瞻兒媳婦兒已經跟我說過,讓我開誠布公地與你坐下來敘敘話。
「我沒有答應她。因為對於我來說,你是個男人,大丈夫,沒必要婆婆媽媽的絮叨這些。
「我想你就算是恨我,怨我,那也無所謂。我可以不在乎。等到將來你坐上我這個位置,你遲早會明白我的難處。
「可是我沒有想到,身為父親的我,對作為兒子跟你的傷害依然存在。
「我也沒有想到,你介意的,也正是你想得到的。
「孩子,是父親想岔了。年方十歲的你,確實沒有那麼大的能力應對那樣突然的變故。
「我怎麼能把這所有的一切都推給你自己一個人克化呢?身為父母,原就有愛護子女之責。哪怕當年身不由己,我也不應該對你失去慈愛。」
「是我嚴苛了。
「也是我想岔了。「原本,你就應該先是我的孩子,是在我與你母親萬般期盼中出生的長子,然後才是國家的皇子。」
皇帝說到此處,撐著桌子站了起來:「奕兒,該說對不住的是我。在湖州,我作出了一個義軍首領應有的抉擇,但卻沒有成為一個慈愛的父親。
「這麼多年,讓你受苦了。」
楊奕眼眶瞬間紅透了。
他胸脯起伏著,別開臉去:「行了,不管怎麼說你都是一國之君,你能夠不為方才我的行為怪罪我,能夠讓我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不需要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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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腳步似有千斤重,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他說道:「我其實,也很羨慕別人家的天倫之樂。尤其是在你弟弟犯錯被誅之後,我也覺得自己特別失敗。
「當初我全心全意的栽培他,何曾想過他還會有別樣心思?所以一心一意關注著西北戰事,如果要論了一條治家不嚴之罪,該我首當其衝。」
楊奕深吸氣,看了一下自己腳尖,又吸了一下鼻子,抬起頭來:「不說這些了。都過去了。還是說說易家的事吧。
「您,您打算如何處置?」
……
乾清宮外的廡廊之下,此時默立著的一群人誰也沒有發出聲音,直到屋裡的聲音逐漸歸於平緩,位於最前方的皇后才緩緩的松下肩膀,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來。
傅真和裴瞻站在她的身後,雖然沒有說話,但一股無形的精神氣卻逐漸散開在四肢。
先前他們到達宮門外,沒有等來皇帝允許進宮的旨意,於是轉而讓人去稟告了皇后,由此才順利進宮,和皇后一起來到了乾清宮外。
一到這裡,就聽到了他們父子的心聲,他們倆提心弔膽的立在屋外,終於等到了他們朝思夜想想要看到的一幕。
「走吧。」
皇后轉過身來,無聲的朝他們擺了擺手。然後輕步跨下長廊,腳步輕快都走出了宮門。
傅真二人緊隨其後,一直到穿過了甬道,再也聽不到乾清宮那邊的聲音,皇后才停下步來,朝他們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
說完之後好像這還不夠似的,她又重複了一句:「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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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真感覺到自己的手掌被她緊緊地包裹著,這雙手如此有力,如此火熱,把她整個人也感染了。
「是啊,這真是太好了!臣婦祝賀娘娘!」
傅真激動的下拜。
他們擔心了如此之久的事情,竟然在他們父子倆一場見面之後峰迴路轉,原來看似矛盾複雜的事情,各自坦誠以待後,就已迎刃而解!
能取得如此結果,難道不值得慶賀嗎?
「快起來!」皇后有力地托起了她的胳膊,然後以洪亮的嗓音說道:「這個僵局能迎來如此轉機,你們功不可沒。
「賞,肯定是會有大賞給你的!
「但我們眼下卻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最困難的結已經打開,接下來就應該解決最最迫切的問題,結束輿論,冊立儲君!」
「是!」
傅真深深點頭。
她看了一眼身邊的裴瞻:「那我們就先出宮吧。皇上那邊先不必去打擾他們了,想必他們也會有很多話要說。」
皇后頷首:「我讓人帶你們出去。」
說完她示意了身後的太監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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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此刻頭頂這一晚深秋十月的明晃晃的新月,仿佛也散發出了暖意,溫柔的撫慰著人間。
跨出無門踏上馬車,傅真與裴瞻相視而笑,說不出的輕鬆的感覺環繞著他們,馬車行駛在街頭,車軲轆碾壓著青石地磚的聲音,也變得那樣清脆而悅耳。
先前大殿裡,楊奕毫無遮掩的那一番肺腑之言一經吐出口,傅真就知道這個最難開的口子已經打開了。
在皇帝也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人的情況下,只要他們倆任何一個人肯往前邁一步,其實哪裡還有什麼解不開的死結呢?
這是他們盼了許久的結果。
也是所有人等待了很久的結果。
也許當中還是會有遺憾,談到過去的某個時刻,還是會有人忍不住受觸動,可終究都會過去的。
因為他們有了共同的目標。
他們都願意為大周付出心力。
「明日肯定是個好天氣,」傅真撩開車簾望著頭頂晴朗的天空,笑聲也像車嚴選過的銀鈴一樣悅耳,「以後也都會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
「誰說不是呢?」
裴瞻笑的燦爛,「所有的陰霾都會過去的,而且已經都過去了。」
說到這裡,他伸手攔住了傅真的肩膀:「我們也是。從今以後,我們也該專注我們自己的小日子了。
「你還有什麼心愿?全部都說出來。我一樣一樣照著單子全部都陪著你實現,也去幫你實現。」
「那我的心愿可多了!」傅真揚起了下巴,「數都數不清。」
「沒關係。哪怕多的像天上的星星,我也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那要是一輩子的時間還不夠呢?」
「那就兩輩子,三輩子!生生世世,全都給你!」
傅真仰頭望著他的臉,歪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沒心沒肺的笑了。
窗外天空只有明月,很少的幾顆星子。
其實她哪裡有那麼多的願望?
她也不需要那麼多的願望。
只要她身邊所有人都好好的,能夠全部人都健康平安地陪著她一起邁進大周的盛世,他就心滿意足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