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你們是懂濟民的
2024-10-11 17:19:54
甄氏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謝令姜竟開始喊檀郎為「師兄」了。
就挺突然的,記得之前不都是喊什麼良翰兄的嗎?而檀郎對她,則是「令姜兄」、「小師妹」混著喊,怎麼隨意順口怎麼來。
梅鹿軒大廳內,身著青裙、肩搭了件綠帔子的甄氏,轉頭看著從她身邊走過的有說有笑的二人,臉色狐疑。
這位有點傲氣的謝氏貴女下午來找她詢問檀郎去向的時候,不是板著臉喊良翰兄的嗎,怎麼晚上回來就改口了?
檀郎這該不會是欲擒故縱之術吧,故意冷落人家小姑娘幾天,然後突然給點暖意。就和她往常訓丫鬟一樣……羅裙婦人暗忖。
總算是開竅了?
甄氏乘隙把歐陽戎拉到了門外,問:
「怎麼又是弄的一身髒,檀郎這是在忙啥?趕緊去洗個澡再上桌,注意些形象,我讓半細去燒水……」
歐陽戎搖頭,「先不用了,我就是回鹿鳴街取份衙門公文,順便帶小師妹過來吃個飯,晚上我還要去趟城郊處理些事,可能會挺晚回來,嬸娘早點休息,不要等了。」
甄氏:「你……」
「對了。」歐陽戎轉頭把一小罐醃蘿蔔塞給她,「端點上桌,給小師妹嘗嘗。」
「她原來喜歡吃這個?」婦人被轉移了注意力,低頭嗅了下,臉色喜道:「行行行。」
歐陽戎有點擔憂,提醒道:「別全盛上盤了,你給我留點。」
「真是的,男兒要大方些。」
「……」
梅鹿苑晚飯,歐陽戎把燕六郎也叫來了,後者中途匆匆趕來,朝歐陽戎、謝令姜和甄氏點頭示意了下,就直接落座,抓碗乾飯了。
和剛上桌時的歐陽戎差不多,一副風捲殘雲的餓死鬼模樣。
這幾日歐陽戎派他帶著縣衙捕快們維護城郊十數座賑災營的治安,每天東跑西跑抓賊緝盜的,城內外又是上萬流動人口聚集,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大堆,屁股一刻不沾凳子,確實辛苦。
更何況龍城地界自古隸屬吳越,吳越兒女本就恩仇剛烈,重諾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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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實人才是最烈的,只要被點燃。
「忙的也不是什麼爭強鬥狠的案子,都是仇啊怨啊的糊塗帳,真不知道他們哪裡藏的這麼多劍,十數年前父輩留下的爭端,有機會了兒子孫子都會去翻口劍出來報仇。」
燕六郎抹了把嘴,嘆氣道:「這發洪水都快吃不起飯了,還惦記著這些恩仇。」
謝令姜夾了塊醃蘿蔔,點頭:「北方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南方吳越乃復仇雪恨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翻遍青史,這兩地皆盛產以小博大的刺客死士。」
「有血性是好事。」歐陽戎扒飯時嘟囔了句。
燕六郎放下碗問:「明府,這些日子以工代賑,確實是實打實減少了流民與盜賊,城內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但是咱們把這麼多難民聚集在城郊會不會出什麼事?」
「你是說瘟疫還是造反?」歐陽戎頭也不抬。
太過直接的話讓燕六郎差點噎住。
「額,明府,主要是感覺有點不放心,以前從沒有縣令這麼幹過,應該也是怕人一多不好管理。」
「這不像是你考慮的,是你爹和你說的?」
「沒錯,他也擔憂。」
「燕縣尉有心思考慮這些,看來精力還不錯,還不銷假回衙門上值?」
「不知道,他是說自己年紀大了要退了,今年就讓我來替他管捕班。」
歐陽戎點點頭,看了眼城郊方向,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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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姜也頷首,「沒錯。而且咱們大周朝也不是秦末與隨末那種情況,聚集百姓修個黃河水患都會天怒人怨揭竿而起。」
歐陽戎又道:「況且大夥都只是想吃飽飯,這能有什麼錯,這就是大周朝廷與咱們地方該做的,而且也不難。現在外無強敵邊關無戰,洛陽長安萬國來朝歌舞昇平,周廷諸公不都說這是太平盛世嗎,各地義倉有那麼多的餘糧,咱們齊心協力,水患會治好的。」
他又覺滿身幹勁,於是埋碗扒了兩口飯。一旁的甄氏安靜的給他夾菜。
「師兄說的是。」謝令姜眼眸灼灼,認真點頭。
她腦海里現在還裝著下午見到過的那副勤勞生機的景象。
燕六郎不禁看了眼這個往常幾人聊天時都不怎麼積極的謝家女郎。
也沒多想,他笑了下,叮囑道:「那行,接下來我要帶隊忙治安的事,沒法一直跟在明府身邊,那就勞煩謝姑娘代為看護了。」
「好。」
眾人晚飯心情頗好,待扒完最後一口飯,歐陽戎便一刻也不停歇的帶著謝令姜與燕六郎出門。
今晚得去新修的霜降營視察一下,另外他還要處理下一些難民的病護問題,縣裡徵集的郎中人手不夠,他在考慮要不要去找下東林寺……歐陽戎現在才後知後覺發現,這個「青燈古佛」的東林寺是真他娘的富的流油。
離開梅鹿苑前,甄氏還讓半細抓了把蜜餞塞到歐陽戎兜里,讓他夜裡填填肚子,不過一旁的燕六郎倒是知道默默收起的自家明府,每回到了營地門口都是把它分給流民孩童們。
三人走出梅鹿苑,先去了趟龍城縣衙,歐陽戎在臨時搭建的公署里批了些文件,用官印蓋章然後交給書吏,與門外等候的謝燕二人集合,準備走人。
可就在這時,神色慌亂的刁縣丞帶著兩個驛吏打扮的男子,腳步匆忙的闖進縣衙大門,手裡揮舞著幾張薄薄信紙。
還沒到面前,歐陽戎三人便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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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內外,頓時鴉雀無聲。
不管是下班路過的衙役,還是公舍里提筆準備落字的書吏,全都像被按了暫停鍵般卡停住,紛紛表情驚愕。
而公堂正廳外的空地上,正離報信的刁縣丞最近的那三個年輕人,其中站著左右的那兩個,皆震驚到忍不住轉頭,去看向中間那位年輕縣令。
「你……再說遍。」
恰好站在一片樹木陰影里的男子的平靜語氣,讓刁縣丞下意識的後退了步,不過事到臨頭只能硬著頭皮又複述了一遍,然後匆忙道:
「現在整個江州城都亂成一鍋粥,濟民倉的社司畏罪自縊,江洲刺史以下一大批官員停職,被派來監督賑災的江南監察使也已進駐江州城,現已查處入獄一百三十人……」
「不要再說這些。」年輕縣令忽然開口:「你只需告訴我濟民倉的糧食還剩多少?答應的賑災糧三個月內還能撥下來多少?」
「濟民倉只僅剩下七萬餘石,可是要與江州城和周圍數個受災縣一起分,能分給我們的只有……三千石。」
「三千……石嗎。」年輕縣令低頭自語。
「另外……」刁縣丞猶豫了下,「現在災情緊急,江州又出了這麼大案子,各地都自顧不暇,上面讓各縣縣令就地負責本地的賑災治水……」
「沒糧沒錢怎麼賑?」是謝令姜的冷冷聲音。
「上面說讓縣令多多想些法子,若是錢糧不夠,就多多召集本地的地主富戶捐獻餘糧,或是徵收寺廟道觀的糧食……都行,多為州里縣裡分憂,共度時艱。待災情過去,可以贈予他們一些福利政策,免稅免徵等,這些都可以讓縣令自行決斷,甚至眼下找鄉紳地主借貸些糧食也可以,等賑災糧到了自然能還……」
「就是讓我們自生自滅唄。」謝令姜點頭說。某人不語。
刁縣丞無奈道:「上面就是這麼交代的,這是給明府的公文……而且上面還交代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賑災時千萬千萬要穩住底層秩序,特別是……流民們,這方面一定不允許出岔子,這是朝廷的底線,也是災後監察考核的最重要一項,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做差些也可以適當諒解。」
刁縣丞說完,全場寂靜一片。
無人出聲,也無人敢先出聲,因為有一人在沉默不語。
謝令姜默然轉頭。
縣衙大院的空地上,眾人身後的植被正好遮住了公堂大廳那邊投來的燭光,年輕縣令大半邊身子融在一片陰影里,謝令姜一時間看不太清他此時的表情,只能看見有一雙眼睛在盯地上。
「明府,您要不要再看看。」刁縣丞抽出一張公文遞了上去。
見身旁男子久久沒有動,謝令姜準備伸手去接,可是下一秒,已經被一隻冷冰冰的手掌突然搶過了,速度太快還碰到了她的手背,所以她知道他手掌是冰冷冷的,還有些疼。
歐陽戎兩指夾著公文,彈了彈,表情好奇道:「你是說,三個月內,我與一萬兩千九百八十一位災民,只有這一紙公文,和不到一萬兩千石糧食了?」
自知這些糧食只夠吃,不夠以工代賑重建廢墟,刁縣丞不知如何作答,訥訥支聲,「應……應該是。」
歐陽戎忽然很想問,災年朝廷不賑災那還要這個朝廷幹嘛?百姓們供養的擺設嗎?和那些寺廟裡的佛塔一樣?但人家寺廟裡捐個塔至少還有早中晚幾口齋飯吃呢。
可話到嘴邊,最後只變成了一聲贊肯:
「濟民倉,名字取的真好啊。」
歐陽戎手捏公文輕笑離開了縣衙,原地留下眾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