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桑榆未晚
2024-10-12 05:24:22
第2443章 桑榆未晚
榆錢綴滿了枝頭,像一隻只審視的眼睛。
「娘親,我沒事。」
臨淄城的春末,已經有嘰嘰喳喳的嘈雜。未至的夏,先一步趕來了燥意。
鮑玄鏡語帶無奈,看著在他身上捏來捏去的苗玉枝:「又不是孩兒一個人被關禁閉,朝聞道天宮裡那麼些人呢!沒見誰有事兒!」
「這太虛幻境你可不能再去了。」苗玉枝抹著眼淚:「說關禁閉就關禁閉,一點都不安全!」
許是適應了孀居的生活,又或是因為寶貝兒子確實爭氣,她比前幾年的狀態要好了太多。如今雲鬢牽釵,柳眉掛喜,很有幾分晚春的熟情。就連掉淚,也是飽滿的憂愁,流蕩幸福的煩惱。
「這恰恰證明太虛幻境的安全。」鮑玄鏡不以為然:「那景國是何等蠻橫?若換了在其他地方,直接拿到獄中,先判後審,也不足為奇,你還能去哪裡說理去?太虛幻境須不是他們說了算的地方,故還留得一些體面。」
「那也不能比壞呀!」苗玉枝憤憤道:「咱們可沒吃過這種虧。你就在臨淄待著,景國人還能伸手過來拿你不成?大羅山掌教過來拿人,都被軍神攔下了!」
她不似前些年那樣,對襁褓里的嬰兒言聽計從,如同行屍走肉。現在還會反駁甚至呵斥鮑玄鏡,真正地擁有了【母親】這個角色,這恰恰說明鮑玄鏡已經適應了現世。
而她也已經從人格到命格,完全地受制於鮑玄鏡。
在這樣的前提下,綻開了屬於苗玉枝的自由的人生。
用力量進行思維的控制,是相對偷懶的行為,在生機寥落的幽冥大世界隨手為之便罷了,也不用管什麼未來。
在現世降生之後,鮑玄鏡開始使用「人」的方式。
比如愛,信賴,和責任。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修行?
「母親此言差矣!」鮑玄鏡一本正經地高聲反駁:「男兒志在四方,豈能家中縮頭?我此去朝聞道天宮,正是為了見識天下英雄!我將遠航千萬里,立名人世間,些許風浪想要阻我揚帆,那是萬萬不能!」
「說得好!好個遠航千萬里,立名人世間!」朔方伯的聲音在外間響起,很快推門進來,頗是欣慰地看著鮑玄鏡:「鏡兒少有大志,當於天下鳴!」
又道:「玉枝,你修為不夠,眼界不足,不要貿然干涉他。」
苗玉枝不敢反對,低頭行禮:「知道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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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苗玉枝走了,鮑易才看著自己的佳孫:「表演太過,腔調像背話本,是不是知道爺爺要來?」
鮑玄鏡板著小臉,很是嚴肅:「爺爺,你以後能不能不要這樣說我娘親?」
「為什麼?」鮑易面無表情地問:「她做得不對,爺爺批評不得?」
鮑玄鏡認真地道:「但是您說得這樣直白,娘親會傷心。」
他仰頭看著鮑家的家主:「苗家本就不如我鮑家,娘親都是謹小慎微過活。做兒子的若不敬重她,便沒人敬重她。」
「說的有幾分道理。」鮑易點點頭:「爺爺下次注意。」
鮑玄鏡這才嘻嘻一笑:「回爺爺先前的話——孫兒確實是猜到爺爺要來。孫兒突然被景國困在太虛幻境裡,爺爺不可能不著急,這幾天想必茶飯難安。得到孫兒出來的消息,定會第一時間趕來。所以孫兒想著,說些爺爺愛聽的豪言壯語,免得叫我補功課!但也確實是孫兒的真心!」
鮑易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又問:「景國在太虛幻境裡可有什麼過分的事情?沒人訊問你吧?」
「有姜鎮河在前面頂著呢,上頭還有一個太虛道主,景國能做什麼?」鮑玄鏡笑道:「只是禁閉三日,不許溝通外界,修行卻是不影響的。他們也是急了!」
「小小年紀,懂些什麼大國政治,就敢大放厥詞,妄加評斷!」鮑易瞪他一眼:「去朝聞道天宮前,爺爺怎麼跟你說的?」
「多聽,多看,少發言。」鮑玄鏡背得一字不漏,連腔調都復刻,當然他也是一個字都沒有往心裡去:「我進了天宮,就跟個啞巴似的,姜真君敲到我面前來,我才放兩個屁呢!」
「哦?」鮑易來了興趣:「姜真君主動跟你打招呼了?」
鮑玄鏡攤了攤手:「說什麼機靈可愛,小時候抱過我,未來十年最看好我之類。」
鮑易倒是不疑有它,他本就自覺『玄鏡吾孫,聖質天成,不輸姜望、重玄遵』。當然,這些話他從來不會跟鮑玄鏡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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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玄鏡認真地聽完了《前武安侯捕獲手札》,才晃了晃腦袋:「聽起來好複雜!跟人相處真是個大學問!」
「慢慢學吧。」鮑易微微一笑:「你需要慶幸的是,你生在鮑氏,值得你這樣認真對待的人,這個世上並不多!」
「我希望更少一些。」鮑玄鏡咋舌道:「因為這麼跟人相處,實在是很辛苦!」
「那就要看你有多努力,能走到什麼位置了。」鮑易不失時機地放出一份期許。
「我才八歲呢,也不能拿期許當飯吃呀!」鮑玄鏡轉動著機靈的眼珠子:「倒是您啊,爺爺,您才七十多歲,正是拼搏的年紀!」
鮑易啞然失笑:「爺爺還要怎麼拼搏?」
鮑玄鏡搖頭晃腦:「孫兒不才,現今是臨淄第一少——」
「你才八歲!小小年紀——好,你繼續講。」鮑易忍不住打斷,但又在孫兒嗔怪的目光下退卻。
鮑玄鏡一板一眼地繼續道:「聽說博望侯夫人已經有喜,待這孩子生出來,定遠侯是他叔祖,重玄風華是他堂伯父,姜鎮河至少也是個乾爹——我可比不過他!」
他眨巴著眼睛:「咱們還是對家呢!」
鮑易擺擺手:「放眼整個現世,似這等家世的也沒幾個。你盯著人家看什麼!」
再者說,也不一定生出來個什麼。萬一又一個明光呢?
「晏大少也要成婚了。馬上也要生孩子。」鮑玄鏡扳著手指頭數:「這孩子一旦出來,曾祖父是前相,外公是朝議大夫……嚯,姜鎮河又是乾爹。」
鮑易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你們年輕人比的是家世嗎?比的是自己!你看那姜鎮河,可有什麼家世?現在又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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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賢孫的小臉皺成一團,饒是鮑易這般的人物,一時也不免反思——是不是老夫真的不夠努力,才讓孩子這麼沒有底氣?
你鮑氏已經一門三伯爺了啊。
想要進一步封侯世襲,非天時地利人和不可得。
再者那超凡絕巔的境界,是努力就能成的嗎?!
「有些事情爺爺不方便跟你娘親直說。」朔方伯頗覺心累,只想快點交代完事情,去轉悠轉悠,散散心,也看看有沒有什麼建功立業的機會……
賢孫說得對,自己確實還是拼搏的年紀,能努力一把,就努力一把。
他斟酌著道:「聽說她最近跟柳氏女交往甚密。你可以假裝不經意地勸勸她,就說爺爺不喜歡扶風柳。你這樣說,她的性子,自會與之疏遠。」
鮑玄鏡先是乖乖點頭答應了,才問:「柳姨姨不好麼?她這幾年在臨淄很是置了些產業,背後又有華英宮主……爺爺為什麼不希望我娘親同她往來呀?」
鮑易倒是不介意孫兒總問為什麼,他很樂意教他所有能教的!當下便點了一句:「爺爺記得,你娘親和溫汀蘭是閨中密友?」
鮑玄鏡心底一驚,知道自己那個愚蠢的娘親犯了什麼錯誤,而他也燈下黑!
苗玉枝如何能既跟溫汀蘭是閨中密友,又同柳秀章走得近?
這兩個人從性格、到處事風格,再到平時活動的圈層,都完全不同。
柳秀章現今常在風月場所,迎來送往,各路官商。溫汀蘭的活動範圍,則都是些文人雅集,身邊都是大家閨秀。
最重要的隔閡在於晏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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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溫汀蘭那邊是沒什麼問題。
但這豈不是最大的問題?
因為柳秀章的事情,溫汀蘭可沒少鬧過彆扭。當初往晏家一坐,晏撫與姜望連夜趕往扶風郡撇清關係,這事兒可是在臨淄傳得廣。
他眨巴眨巴眼睛,無辜地道:「因為柳姨姨和溫姨姨關係不好,所以娘親兩邊討好,其實是兩邊都不討好?」
「你暫且可以這麼理解。」鮑易耐心地教孫子:「至於其它的理由,可以等你長大了再想。」
「我都八歲啦!」鮑玄鏡適時地表現了一句天真,又天真地不經意地道:「對了爺爺,霸府是什麼?」
「霸府?」鮑易嚴肅地看著他:「你從哪裡知道?」
「我有一次聽柳姨姨和娘親講,她一直在查什麼案子,好像跟什麼柳神通有關,然後就聊到了霸府什麼的的,我沒太聽明白……華英宮主當時也在。」鮑玄鏡很緊張的樣子:「爺爺,我說錯話了嗎?」
鮑易猛地站起身來!
但很快又控制了情緒,輕描淡寫地理了理衣領。
「沒錯,你沒說錯。」他摸了摸賢孫的腦袋:「這事兒藏在心裡,不要跟其他人講。」
朔方伯一生飽經風浪,親手送走自己最後一個兒子,但是在僅剩的孫兒面前,仍不免表現出溫情:「好孩子,你襲侯的機會,可能出現了……」
「爺爺?」鮑玄鏡一臉懵懂。
他現在倒是愈發覺察小孩子的好處了,有些樂在其中。小孩子通常不會被警惕,能聽到好多秘密,還可以有效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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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還是要補啊?」鮑玄鏡苦著小臉:「哎喲!」
鮑易都走了很久,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散去。
九宮天鳴,霸府仙宮,這不得分一杯羹?
說真的,這趟朝聞道天宮之行,虧到姥姥家去了!
曾經有一份豐厚的神祇禮物,關乎現世神祇的資糧,就放在他面前。
蒼圖神音訊全無,原天神如狗一隻。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資格享用它的人!
可他卻剛好被困鎖在太虛幻境裡!
景國也盯著,太虛道主也盯著,太虛閣員也盯著,他只能眼睜睜錯過這一次。
就那麼看著顧師義衝擊現世神祇又失敗,看著原天神戴上諸神冠冕——換做是他,這一步不知有多麼輝煌,豈會如原天神一般,最後還是枷鎖自戴,局限在天馬原?
他若是自由之身,有太多辦法可以分一杯羹。超脫層次的神祇資糧,哪怕只是分上一口,對於未來的道路,也是有絕大的好處。
他一口能吃出原天神那個廢物幾百口的效果來。
可是他完美錯過。
這一切只是因為姜望建了座朝聞道天宮,說什麼傳道於天下,而他去裝可愛扮天真,聽了一堂課!
太昂貴的課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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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自道胎孕生,是貨真價實的現世生靈了,冥冥中還有一種被天意針對的感覺。
怎麼著,源海那一步走錯了,難道弄成了天道庶子?
鮑玄鏡揉著眉心,痛苦地走到自己的書桌前,鋪開紙筆,乖乖地開始補功課。
在那不可觀測、無法觀想的意念深處,是一片浩蕩無比的血海。
血海中心浪濤翻湧,浮現一座規模磅礴的屍山。
一隻巨大的骨手,以托舉的姿態探出屍山來!
掌心向天,五指如山。
那是巍峨的白骨神座!
在那白骨神座之上,一臉淡漠的鮑玄鏡,神袍披身,巋然正坐。
「給我所有關於洗月庵的情報。」
他淡聲吩咐:「重點是一個叫『玉真』的尼姑。」
又道:「此外,齊國以前有個枯榮院,給我枯榮院的相關情報。」
屍山之中,好幾具完整的屍體,搖搖晃晃爬將出來,一個倒栽,一個個躍進血海中。與之相應的是現世之中,一個個正常生活的人,忽然誕生了某種使命感,產生強烈的求知慾,迫切的想要知道一些問題的答案。於是各自行動。
已經八年了!
以一位幽冥超脫者逐漸恢復的眼界,這八年的經營,已經勝過許多強者的一生。
在臨淄城裡,天子腳下,他不敢做得太過分。但該種的眼睛,早就一顆顆種下。
這一趟朝聞道天宮,總不能真箇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