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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4章 子不語(給書友拜年了)

2025-02-07 21:24:17
  第2604章 子不語(給書友拜年了~)

  「你以為你是寫書的人,其實你也是被翻過的書。」

  一圈圈的年輪,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歲月。歷史的溝壑,不過樹皮的皺痕。

  在萬載沉寂、如鑄鐵高原般的巨大樹樁前,穿著一件舊色儒衫的【子先生】,手心握著一枚白色棋子,懷袖靜坐。

  耳邊又響起這句話。

  他沒有多餘的動作。

  自施柏舟死後,這句話就一再迴響在他耳邊,已然是一種習慣。

  說起來,「寫書」的左丘吾,終究也成為了勤苦書院裡被翻過的書。這未嘗不是一種跨越時間的回應。

  那句「雖無春秋,亦懷晦朔」,像是專門對他說——

  施柏舟給他看蟪蛄之春秋,左丘吾叫他見朝菌之晦朔。

  這時候的【子先生】,已經解決了「魔意侵運」,也被動接受了勤苦書院的結果,但還在思考吳齋雪的事情。

  謀局超脫,非旦夕之功,只能做十分努力,求萬一時機。他早就做好了行事無益的準備,也確定沒人能比左丘吾做得更好了,只是當前的這個「好」,是對勤苦書院而言。

  對整個儒家的影響,則未見得。

  天下顯學之重,擔其名而承其責,各家都在做努力。除道門巋然永佇,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

  念此思彼,不免憂懷。

  「你倒是波瀾不驚了。」那聲音又道。

  【子先生】仰起頭來,淡聲道:「虎兕出於柙,典守者不可辭其過也。」

  文雲在高穹翻滾,俄而聚成一張巨大的醜臉。無罪天人久未登書山,猛地俯低下來,似已與當代儒宗領袖抵面,惡意地咧嘴笑:「你去找景二的麻煩囉?」

  自天海【執地藏】一戰,無罪天人大受其益。雖然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了孽海,卻不似往日「老實」。

  原先還只能在儒家文運里小小地翻攪波瀾,偶爾傳一些夢魘,現今都可以顯氣於文雲,跳到【子先生】面前了。這還是隔著紅塵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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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身份祂是儒祖親傳,論實力祂是當世超脫,直追所謂「至聖」。書山雖大,沒有一個夠祂拿捏。

  書山當然是沒資格找景二,【子先生】嘆了口氣:「祂一松門鎖,您就嘶吼惡聲。空隙只有一路,您就順著此路走……澹臺先生,我想不通您被祂馴服的原因。」

  景二面和心黑,走一步算十步,祂給無罪天人鬆綁,必然能從中有所收穫。

  只是子先生現在也想不明白,這收穫會在哪裡。相較於傷筋動骨的真切痛感,這種無頭蒼蠅的感覺,更讓他警惕。

  「先生……子懷,你現在也稱『先生』了。」澹臺文殊有一種莫名的情緒,以至於文雲翻湧。

  【子先生】定坐著:「儒祖沉眠不醒,我的先生成了無罪天人,被鎮在孽海之中……我不做這個『先生』,還能怎麼辦呢?」

  今日的書山【子先生】,當年的儒宗天驕「蓋世子懷」,乃是澹臺文殊的弟子!

  澹臺文殊樣貌醜陋,又是半路出家的儒生,雖天資絕頂,才華絕世,在儒宗內部其實沒有很高的地位,不是很受擁戴。在儒祖孔恪的七十二名弟子裡,是聲名最差的一位。

  偏偏祂自己也性格孤僻,行事怪誕,很難正常與人相處。十近九離心,人人避之不及。

  當年號稱「七十二賢」的儒祖親傳,任何一個坐堂授課,都是應者雲集。唯獨是祂澹臺文殊,奉儒祖之命開課,卻只來了一個走錯路的子懷。


  「不好意思!走錯——」眉清目秀的少年,風風火火地撞進來,又慌慌張張地要逃出去。

  但是被一巴掌就按定了,那張倏然湊近的醜臉,叫他永遠記得:「你現在說走錯,才應該不好意思。」

  雖是走錯……也就這樣被按下了,成為澹臺文殊唯一的弟子。

  萬古之後,正是這個弟子,代掌了書山,成為當今儒宗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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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壽盡時,未能超脫。我已永無超脫之望。如今不過憑著這株殘樹續命……」子懷雙手一展,大袖如旗,這動作也不免顯出空蕩蕩的褲管,朗聲而笑:「澹臺先生何故笑我?」

  十萬年青松,斷矣!

  十萬年間最秀出的儒宗人傑,殘缺!

  縱然絕巔之軀,登聖的力量層次,一旦殘身,需掘天而彌。以書山的積累,也不至於治不好殘肢。可子懷的斷腿之處,瀰漫的是永恆的殘意!

  無罪天人嵌在文雲間的惡形惡色的臉,一時竟左顧右盼,不去看他。

  「七恨在書山上的【文雲】里,竟然也埋了這麼久的一筆……」觀察著這一切,澹臺文殊語氣猜疑:「祂當初入魔真的是迫不得已嗎?」

  子懷並不說話。

  澹臺文殊又道:「現在看來,倒像是早有準備。好像祂本來就是要掀翻書山,傾覆儒家,推倒現世的一切。入魔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必經的道路,深思熟慮後的選擇。」

  此刻若是有第三人來此,定會感到莫名其妙。向來以混亂著稱的無罪天人,竟然一本正經地在為書山分析魔患,而【子先生】也不掃興地在傾聽。

  其雙手扶膝,如往昔坐於堂中,聽先生授課——澹臺文殊的講課在很多人眼裡是莫名其妙的,因為祂從來不管學生,只管自己的興致,想到什麼講什麼,根本連不到一起去,往往也超過學生的理解力。


  但「子懷」是不一樣的。他好像天然擁有洞徹真理的能力,能夠在任何繁雜的信息流里,抓住他所需要的真理碎片。

  這對師生的課堂跟任何課堂都不一樣,總是澹臺文殊亂七八糟的一頓講,子懷神遊物外、漫不經心地聽,時間一到,澹臺文殊便走。子懷則自己給自己出題,認真寫完答案才離開。

  澹臺文殊下堂課來的時候,會順便看一眼,大部分時候直接丟掉,少部分時間會指著鼻子罵蠢學生一頓。

  此時此刻的書山之巔,竟是難得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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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臺文殊的醜臉嵌在其間,都丑出了幾分閒適。

  「左丘吾這次貿然出手,雖然沒有為書山考慮,卻也歪打正著,提前逼出七恨的伏筆,替你洗掉了儒宗文運中的隱患……」澹臺文殊分析著,忽然皺起醜臉:「你有沒有在聽?」

  子懷笑道:「澹臺先生,這可不是你會問的問題。你何曾在乎有沒有人聽?」

  「呵呵呵。」澹臺文殊奇怪地笑了兩聲:「這些年我為紅塵之門所隔,對這個世界看不真切,這文運里的手段,不是超脫之魔留下的,而是吳齋雪時期的手筆——」

  那張醜臉繼續下傾:「你當年到底對祂做了什麼?竟叫吳齋雪有這樣的膽子……這麼深的恨意?」

  當初七恨替下來的《苦海永淪欲魔功》,可是長期保留在無罪天人的手上,幫助祂這個正統的曳落族人保持自我,後來才被姜望取走煉化。

  要說七恨和澹臺文殊之間沒有什麼勾連,子懷怎麼都不信。

  但要說祂們有多麼親密無間,那場撼動天海的【執地藏】之戰,豈不是澹臺文殊最好的逃身機會?

  可七恨天南地北四處落子,愣是沒往孽海看一眼。

  如今澹臺文殊又來問七恨往事……


  子懷平靜地看著祂:「無非是押錯了注,先生。」

  澹臺文殊低沉地道:「你已無超脫之望,卻還存超脫之念,想為儒宗推舉一超脫……事實上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情。你既然永遠地停在當下,超脫就不能夠再被你想像。」

  「在幻想中存在的永恆,真的能有不朽的意義嗎?」

  這一刻無罪天人醜陋的眼睛,似有真實的情緒:「從吳齋雪到施柏舟,沒有一個能夠循你的路走,甚至最後都跟你反目。超脫難企,天地見恨。子懷,莫要再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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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吳齋雪和施柏舟的名字,讓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子懷沒什麼波瀾地反問:「先生好不容易出來放一趟風,怎麼沒跟景二過幾手,就老老實實回去了?」

  「你應該知道,我是個守信的人。」澹臺文殊怪模怪樣地道:「【執地藏】不死,我就會被祂吃掉,這一次是不得不出關。山河雖然壯麗,於我陳跡已遠。目的已經達到,我又豈會留棧?」

  子懷笑了笑:「我還以為,是那位『大閒人』……」

  「噤聲!」澹臺文殊咧嘴打斷了他,哈哈笑道:「少講一些老子不愛聽的名字。」

  這場久違的對話,就此戛然而止。

  天上文雲倏而便翻卷,澹臺文殊的醜臉,被滾滾文氣所掩埋。

  雲捲雲舒,不留朝痕。

  大約是紅塵之門又鎖緊了些。

  哪怕澹臺文殊在儒家文運里有至關緊要的貢獻,要想通過文運來「放風」,也需要有相當關鍵的提升,同時少不得典守者閉一隻眼。


  現在是典守者不願閉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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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景二也不想麻煩那位最怕麻煩的人……

  子懷握著手心的棋子,一時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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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古時代最後一位登台表演的超脫者,大時代的尾聲!

  在諸聖時代放浪形骸,在神話時代結廬獨居,在仙人時代閒雲野鶴,在一真時代寄情山水……活躍於一真覆滅後,道歷新啟前的無序時期,自號「春秋大閒人」。

  也是鐫名在紅塵之門上的不朽者。

  祂的名字……叫沈執先。

  啪!

  子懷低頭,將那隻瘦如刀削的手從大袖裡拿出來,手心的這顆白色的棋子猛然炸開,似乎令他驚醒。

  好一場……白日夢。

  原來孤詣數萬載,不過一夢黃粱中。

  他將棋子碎成的粉末又握攏。

  這時山下才傳來迎客童子的聲音——


  「太虛閣員鍾玄胤,前來拜山,向【子先生】請教學問!」

  子懷垂落眸光,只道了聲:「請他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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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舍里總是人聲鼎沸,水汽也是這般抬撞著壺蓋。

  姜安安——現在化名「葉小雲」——正在屏風圍住的雅座,獨自一壺茶,慢慢咽下沿途的風霜。

  說「風霜」倒也不準確,她從小是被姜望捧在手心,到了凌霄閣,也是雲國公主般的待遇。父親病死、母親離去時的不安,是一生的風雪。但逃亡故土的驚惶,終究被時光溫柔地治癒了。

  在她的記憶里,父親很愛她,母親很愛她,只是因為生死間的不得已,才不能陪伴。而兄長很愛她,青雨姐姐很愛她,小花伯伯很愛她,凌霄閣上上下下都愛她。白玉京酒樓是她的家,在齊、在楚、在牧,都有很親近的人。

  在如此豐盈的愛里長大,她是沒有感受過什麼風霜的。

  但卻是她第一次獨行萬里,親眼看人間——人間的風霜,不免掀開眼帘。

  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家裡寫信,一封給哥哥,一封給青雨姐姐,分享她的所見所聞。只通過當地的驛站,而不經由什麼秘術,或者太虛幻境。

  陽光透過窗格,落在她年少而焦黃的臉上,落筆卻很是輕盈。

  她的易容法,得了照無顏照師姐的真傳,原話是「非洞真無以見窺」。若真是當世真人,看到這易容法,也能大概明白「葉小雲」的來頭,不至於不長眼。

  再想想當年一隻斗篷走天下的兄長……


  她已經把云云姐、光殊哥他們送的名貴法器,都放在家裡。但僅僅是平時所學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秘法,就已是世間頂級的底蘊。

  隔壁的茶客還在興頭上:「這【子先生】是誰,這段時間總聽見這名頭……真夠裝的!人家朝聞道天宮之主,也沒用『姜先生』代稱啊!」

  「噓——」立即有人阻止:「想死啊?【子先生】是當代儒宗領袖,書山首領!」

  「這位先生往前不顯山不露水,神神秘秘,如今頻頻有動靜,傳名天下……儒家是有什麼大動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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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了什麼?」有聲音問。

  最早說話的那人道:「【子先生】親筆改禮,言曰——人之常情,天倫難改。親親相隱,不適重罪。」

  「儒家弟子互相包庇是出了名的!」一人笑道:「為何偏偏改這一條?」

  「這事沒有公開說法,按私下的傳言——前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對院中弟子的袒護,是勤苦書院為魔意所侵的原因之一。【子先生】對儒家某位名儒的袒護,導致了儒家文運有被污染的危險。」還是最早說話的人講解:「所以『親親相隱』也該有一定的限度,是謂『大義滅親』!」

  太虛幻境的發展,讓修行世界的高來高去,成為了市井的談資。

  當然,能夠把儒家改禮說得這樣清楚,必然也是出身不凡的修行者。茶舍里的這些人並不簡單,黎國日漸強盛,來找機會的人很多。

  姜安安聽了一陣,便覺無趣,慢慢地寫完了信,又聽了會兒大堂里關於黃河之會魁首的爭論——三三年才開始的黃河之會,現在就開始替人賒帳爭名了!

  都是些聽出老繭的名字,爾朱賀、范拯、盧野、諸葛祚等等。

  大概因為在黎國的原因,爾朱賀奪魁呼聲最高,他也確實是雪原同齡無敵的存在。

  冷不丁還聽到有人說了個「姜安安」,說些「有其兄必有其妹」之類的話。但因為姜小俠露面太少,也沒多少人真當回事。

  姜安安把信迭好封住,寫上了寄送地址,喚來茶博士,給了些銀錢,請去附近的驛站寄信。然後幾口把這壺頗貴的茶喝光,吃不完的茶點端進儲物匣——現今墨家最新款的儲物匣,都是在上市售賣前,就已經送到她手裡。但她經常帶在身邊用的,還是當年哥哥送的那隻松鼠匣。

  抹了一把嘴,裹了裹身上的皮裘,便往外走。

  她現在走的是豪俠風,可惜喝的是茶不是酒,不然要大喊「快哉」。

  在掀簾而入的風雪中,恰與一人錯身——那是一個頭戴斗笠、薄紗遮面的女人,雖有長袍覆身,難掩曼妙身姿。

  霜風掀簾也掀紗。

  暗香浮動時,有驚鴻照影的一瞥

  姜安安不動聲色地往前走,心裡卻驀地一動。

  她記得這張臉,雖然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雖然只掠過一個側顏。可是在童年的記憶里非常深刻——出現在太緊張的時刻,又太美太艷,黑紗翻紅裙,美眸亂人心。尤其是那個眉眼如鉤的告別,很長一段時間都左右了小女孩關於「美」的定義。

  兄長說她是……

  「一個迷路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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