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圍攻(十一)
2024-10-31 08:46:05
第559章 圍攻(十一)
[清晨]
[諸王堡城牆上]
「一塊石頭,如果投擲的力量足夠大,就能擊倒一個敵人。」
詹森·科尼利斯站在諸王堡城頭,彎腰撿起一塊碼放在胸牆後面、用來砸人的石塊,頭也不回地說:
「不過,再有力氣的人,如果要他不停地投擲石頭,他也會有抬不起胳膊的時候。二十塊,三十塊,如果用上投石索,一百塊,但不管怎麼樣,人的體力都是有限的。
「雖然給他一些時間休息,他又能生龍活虎,可是大部分情況下,戰鬥都會在一個小時甚至幾分鐘內結束。
「你們可能讀到過某些長達數天的會戰的記錄,但是如果將整場會戰中實際交火的時間摘取出來,你們發現哪怕長達數天的會戰,真正發生戰鬥的部分同樣以分鐘和小時計數。
「因為戰鬥一旦進入白熱化,馬上就會分出勝負。」
科尼利斯轉身看向隨行人員,語重心長地說:「所以當你們發現戰況趨於白熱化時,你們要做的,就是繼續堅持。」
……
在南方面軍總司令周圍,一小群人亦步亦趨地跟著。
這群人的年齡參差不齊,最年長的起碼有四十歲,最年輕的頂多二十出頭。
要說他們有什麼共同點,那就是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簇新的軍官制服,舉手投足之間卻看不到軍人的風度。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們,因為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本來就是「新兵」。
他們當中,有的人是在諸王堡血夜之後買官進入軍隊,有的人是在河谷村慘敗之後被臨時招募,還有的人是在南方面軍登陸之後才緊急入伍;
有的人原本是治安官,有的人原本是陶匠,有的人原本還在讀書……
然而正是這些「新兵」軍官,肩負著指揮諸王堡本地民兵部隊的重大職責。
因為除開「沒有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與教育」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都與格羅夫·馬格努斯關係匪淺。
換而言之,這些委任軍官,就是可敬的大議長閣下能找到的最可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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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司令官的話,委任軍官的隊伍中有怯生生的聲音飄出:「請問,閣下,要到什麼時候,戰鬥才算是白熱化?」
一眾委任軍官們集體將目光投向人群後方的一個年輕人,看得後者恨不得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城牆裡。
科尼利斯用手中的石塊輕敲了一下城垛,委任軍官們又立刻將目光轉回司令官身上。
「你想要逃跑的時候,」科尼利斯平靜地說,「就是戰鬥進入白熱化的時候。」
隨行的委任軍官們發出一陣乾笑,可是看司令官的臉色,又好像不是在開玩笑,於是笑聲又戛然而止。
「你的問題,提的很好,」科尼利斯簡單地表揚了一句,然後將手裡的石塊放到垛牆上,「說回石頭,同樣一塊石頭,不用大力投擲,僅是從城牆上丟下去,如果運氣好,也能擊倒一個敵人。
「而從城牆上往下丟石頭,哪怕是婦女和兒童,也能一連丟上好幾個小時。」
科尼利斯輕輕頷首,「先生們,請再想像一下戰場上的實際情況:硝煙瀰漫、槍炮轟鳴,一片混亂中,想要準確地投出一塊石頭擊殺敵人,難於登天。相比之下,從城牆上往下丟石頭,簡直輕鬆到不能再輕鬆。」
「同樣一塊石頭,同樣是擲石殺敵,」科尼利斯向委任軍官們發問,「兩種方式,差在哪裡?為什麼一個困難,一個輕鬆?」
委任軍官們面面相覷,不是因為這個問題很難,而是因為問題太簡單。
「一個是站在平地投?」好像是因為方才受到了鼓勵,還是那個怯生生的聲音,壯起膽子回答,「一個是從高處往下丟?」
聽到這廢話一般的回答,一眾委任軍官啞然。
沒想到司令官卻神情嚴肅地追問,「為什麼石頭能從高處往下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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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任軍官中,有人笑出了聲。
然而科尼利斯打量了年輕人片刻,突然輕輕拍手,「先生們,這位年輕的紳士剛剛道出了一切要塞防禦戰術的核心宗旨——提前把石頭搬到高處,請給他鼓鼓掌。」
委任軍官們不明所以地跟著鼓起掌來。
「你叫什麼名字?」科尼利斯問。
「米沙,」年輕人小聲回答,「格羅尼·米沙。」
「格羅尼先生,」科尼利斯點了下頭,「我記住你的名字了。」
委任軍官們又鼓起了掌,大家倒是不嫉妒小米沙,畢竟這個時候被司令官記住名字,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提前把石頭搬到高處』,請記住,先生們,這就是守城戰的重點,」科尼利斯儘可能深入淺出地講解,「從城牆上向下丟石頭輕鬆,是因為你在把石頭搬上城牆時,已經提前受了累。
「實際上,把一塊石頭從地面搬到城牆上,所要花費的力氣,不見得比擲石殺敵少。
「但是擲石殺敵,用的是你體內的力量,而你的體力是有限的。
「將石頭搬到城牆上,則相當於事先將力量儲存在石頭中。
「搬上城牆的石頭越多,儲備的力量也就越多,在戰鬥時能釋放出的力量也就越多。」
「這就是防禦戰的核心,先生們,提前把石頭搬到高處,也就是——」科尼利斯停頓了一下,「蓄勢。」
一眾委任軍官聽得雲裡霧裡,不少人就聽懂了一個詞,「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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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若洪鐘道:
「需要經過數年的訓練,一名士兵才有可能在戰場上準確地投出石塊。
「站在城牆上,哪怕是一個小孩子丟出的石頭,也同樣致命。
「在沒有遮蔽的平原上,只有最勇敢的長矛手,才能直面鐵騎的衝鋒。
「守在棱堡里,哪怕是第一次上陣的新兵,也能輕而易舉地射殺身經百戰的老手。
「新兵和小孩子也能殺敵,不是因為他們比敵人更有力量,而是因為早在戰鬥發生之前,他們就已經『將石頭搬上城牆』。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山前地人總說,[戰前多挖一鍬土,戰時少流一滴血]。」
「先生們,你們現在能明白,我們為什麼要搶修出這些工事了吧?」科尼利斯揚手指向城下的塹壕、堡壘和另一道塹壕,「這些都是『提前搬上城牆的石頭』,都是我們提前積蓄的勢能,只待釋放。
「叛軍如果想要進攻新城,就不得不踏入我們預設的戰場。我們所挖的每一鍬土,他們都要用一泊血來填補。
「只要我們能讓每一粒火藥、每一顆子彈、每一道塹壕、每一座堡壘發揮應有的作用,叛軍就將會在諸王堡城下流干他們的鮮血,勝利也必將屬於我們。」
委任軍官們再次熱烈地鼓起掌來。
「挖掘塹壕、搬運石頭這些活,既不體面光鮮,也無榮耀可言,然而正是這些被人所忽視的辛苦勞動,使弱者戰勝強者,使新兵戰勝老兵,使受盡壓迫的平民,戰勝了不可一世的帝王。
「先生們,這就是『蓄勢』,」詹森·科尼利斯露出親切的笑容,「先生們,我可是把聯省陸軍軍事學說的至高奧義,都傳授給你們了。」
司令官的笑容極富感染力,一眾委任軍官也跟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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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下,」人群後方的米沙再次發問,他遙指城外的敵軍工事,鼓足勇氣,「請問,叛軍……也是在『蓄勢』嗎?」
委任軍官們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
在詹森·科尼利斯收到飛翼雄獅旗幟出現的報告後,一連三天,「叛軍」都在諸王堡城下大興土木。
只用了一天時間,叛軍就圍繞著新城修建了一連串小型堡壘,疏而不漏地將城牆包圍起來。
城牆上的守軍並不知道「叛軍」對這些等距、連貫的土圍子的正式命名,但當次日清晨,一個新換崗的本地民兵發出「外邊啥時候多出這老些籬笆樁子」的驚呼以後,「籬笆樁子」,這個無比形象的綽號,就飛速消滅其他叫法,成為守城方對於「叛軍」的作品的唯一稱呼。
而且每一個聽到這個綽號的人,都很快品出這個綽號的真正精妙之處,因為它不僅是對現狀的描述,還包含了對於未來的預測:
樁子打好了,籬笆還會遠嗎?
果不其然,「叛軍」雕刻大地的熱情,並沒有隨著堡壘群的全面竣工而衰減,反倒愈發高漲。
就在「籬笆樁子」成型的同一時間,「叛軍」又馬不停蹄地投入到在各個堡壘之間挖掘交通壕的工程中。
按本地民兵的說法:餓了三天三夜的黃鼬挖雞舍牆根的勁頭,都沒有「新墾地佬」在諸王堡城外刨土的勁頭大。
比本地民兵更加感到無所適從的,是南方面軍的聯省軍官。
由於聯省陸軍自創立之日起就以土工作業的本領聞名,總是在泥里打滾,所以被人譏笑是「泥巴佬」。
如今,見「叛軍」在城外發了瘋似的掘壕,南方面軍的軍官們一時間直犯迷糊,搞不清楚城內、城外究竟哪一邊才是真正的聯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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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土圍子的時候,「叛軍」的工地上還只能看到一個個藍色小人。
等到挖交通壕時,守軍的視線範圍里一下子多出了大批灰濛濛的身影。
「叛軍」也選用藍色作為軍服主色這件事,南方面軍已經差不多摸清楚。
儘管在「叛軍」士兵身上實際觀察到的藍,可謂是五彩斑「藍」,但是很明顯能看出,「叛軍」做了統一制服的嘗試。
而那些身穿未染色的粗布衣服——甚至乾脆不穿上衣——遠遠望上去灰濛濛的人影,顯然是從附近徵募來的農夫。
城裡的人們仍不知道,「叛軍」是如何找出那些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農民,並且使後者為他們效力的。
他們只知道,在「小灰人」的幫助下,不到兩天時間,「小藍人」就挖好了一條平行於城牆、連接起各個小型堡壘、自燼流江江岸一直延伸至十箭河河堤的塹壕。
而且還用塹壕里挖出來的土,在塹壕後面築起了一道陡峭的土牆。
「籬笆樁子」的預言成真。
從江岸到河岸,「叛軍」用一道人造的地理屏障,將諸王堡與西林行省徹底隔絕。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守軍的士氣不可避免變得消沉,城內的空氣也在無形間變得更加壓抑。
叛軍在城外越是幹得熱火朝天,守軍在城內越是緊張不安。
畢竟,被圍城,和字面意義上被「圍」城,是兩碼事。
舊日的記憶被喚醒,諸王堡幾乎立刻爆發了新一輪搶購食物的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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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諸王堡人對於未來的預期,都在朝著最壞的方向墜落。
全靠南方面軍運來的麵粉,諸王堡內的糧價才沒有漲到天上去;
也全賴南方面軍開設的粥棚,諸王堡內才沒有餓死人。
不過,詹森·科尼利斯並不是聖徒——當然,他也從未自詡聖徒。
所以,抓住諸王堡市民集體陷入恐慌的機會,科尼利斯授意司令部憲兵隊公開查抄了城內各大糧店以及糧商的宅邸,以「囤積居奇、哄抬糧價」的罪名收押了各大糧商,並順勢將後者庫房中的存貨全部沒收。
經此一番操作,詹森·科尼利斯剷除了陽奉陰違的本地糧商,將諸王堡的麵粉供應完全置於南方面軍的管理之下,還順帶提振了守城民兵的士氣,並得到了諸王堡中下層市民的一致叫好。
暫時解決了糧食配給問題後,詹森·科尼利斯便著手將一部分防區移交給本地民兵。
所以,他才會親自在大清早帶著一群委任軍官來新城「巡視」。
……
聽到米沙的問題,在場的委任軍官們都不自覺縮起脖子。
雖然詹森·科尼利斯准將平日對委任軍官還算禮貌,但是從前者把本地糧商一網打盡的霹靂手段,不少委任軍官——尤其是年紀稍長的那些——已經瞧得清楚,南方面軍司令官其實一點也不好相處。
委任軍官們本以為司令官閣下被掃了面子,將要大發雷霆,至少也是拂袖而走。
卻沒曾想,聽到小米沙的問題,詹森·科尼利斯臉上居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真誠的笑容,先是微笑,然後是翹嘴笑,最後是縱聲大笑。
「沒錯,叛軍也在蓄勢,」笑夠了的科尼利斯,神情欣慰地說,「所以,他們在陸院還是學到了一些真本事,你們說是不是?」
不過,科尼利斯以及在場的委任軍官們都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時間,城外,正對著他們的位置。
理察·梅森也在給「二校」的學員們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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