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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3章 天上人

2025-01-26 00:13:02
  第793章 天上人

  在西河會館裡,顧為經曾有一瞬間是那麼的生氣,那樣的憤怒。

  他就要飛向遠方了,他就要去上大學,去參加藝術展,簽約大畫廊,也許能夠成為曹軒的入室弟子,而無論從邏輯學還是從概率學上出發,成為曹軒的弟子都意味著會一帆風順,功成名就。

  他卻被該死的豪哥關在了籠子裡,避無可避,逃無法逃。

  顧為經回想起來那段時光,他意識到似乎自己越是生氣,豪哥在他心中就變得越可怕。

  豪哥越可怕,他便越是無能為力。

  然後就便越是生氣。

  怒火完全混淆了豪哥真實的模樣,把豪哥塗抹的仿佛是籠罩在烈焰中的魔神,輕輕攥緊拳頭就能把自己捏成粉碎。

  這樣的怒火的終極表達形式並不是把整個世界燃燒成火海,而是把整個世界壓成一片巨大的虛無。

  他覺得人生沒有意義,生活也沒有意義。

  顧為經把自己想像成宇宙中的一片無意識的塵埃——看著恆星在漆黑的夜空中衰老死去,以此來襯托那些人世之間所有的愛恨情仇,高尚的,骯髒的,一切的一切,在宏大時間尺度下是多麼的空虛與無聊,用這樣的想像來讓自己獲得安寧。

  然而。

  當顧為經回過神來,開始不再被龐大的憤怒所籠罩的時候,他就那麼輕而易舉的洞穿了豪哥的偽裝。

  他反而意識到了看似強大的中年人在辦公室顯露出猙獰面目後,有一顆多麼脆弱空虛的內心。

  他因對豪哥無可奈何而憤怒。

  豪哥也在因對他無可奈何而憤怒。

  豪哥能毀滅他。

  他也能毀滅對方。

  憤怒能讓人失去冷靜,憤怒也能教給人很多東西,顧為經從豪哥的憤怒中看到了他的脆弱。

  他也在崔小明的笑容中看到了對方心中的憤怒,又在對方的憤怒中看到了崔小明心底的隱藏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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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方做了這麼多的準備,所有小心思,所有的機關算盡,都只有一個原因,崔小明在害怕顧為經。

  他害怕自己比他更好,比他更強。

  崔小明所有的精明、所有的微笑、所有嚷嚷自己是「特邀畫家」的宣稱,甚至是模仿自己畫畫這個行為本身,都隱藏著崔小明躁動不安的恐懼。

  變色龍之所以總是把自己和環境融為一體,那是因為他在天敵面前無比的脆弱。

  顧為經則不那麼生氣。

  他把這當成了藝術生涯所必將經歷的一種挑戰,他不因挑戰而生氣,也不因挑戰而畏懼。

  不生氣、不憤怒不等於不去做好準備。

  「嗯,現把創作記錄整理的完善一些,以備到時候能夠用上。」

  顧為經畫了大約有三十張左右各個版本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

  畫的不夠滿意,畫稿被鏟掉重畫的那些,也都有拍照存檔。


  這些東西原本是被顧為經用來比對各個版本的繪畫細節處理的優缺點的,此時用來當作證明畫稿原創性的佐證也是極好的資料。

  酒井勝子肯定是願意為自己的創作過程背書的。

  大概他和曹老那邊在微信上一些原始的關於作品的討論記錄也能被當做證據。

  顧為經會回去就把這些內容都收集整理出來,擁有能夠在合適的節點當作武器來使用的材料,自然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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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意義。

  這麼做顧為經想要的是什麼呢?

  他是想證明崔小明存在對自己的模仿,還是要求雙年展組委會把對方驅逐出展會現場?

  兩者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講句大實話,崔小明做的事情也許不算講究,卻稱不上太過分。

  抄襲在藝術品行業里是完全無法被忍受的惡行。

  你把別人的作品拿過來,隨便改個名字就當成自己的東西拿去評獎,肯定會被人人喊打。

  但借鑑——借鑑完全無法避免。

  畫家借鑑歷史,借鑑前輩,借鑑同行,借鑑無處不在,它是藝術創作的組成部分之一,沒準是所有組成部分里最重要的那個。

  從優秀的作品中心懷恭敬的汲取營養,是藝術家的美德與能夠不斷進步的源泉。


  任何一個創作者,除非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否則,他們能看到別人作品中的美,自然也會被那種「美」所影響。人類歷史上所有新畫派的形成,都是建立到對舊有的藝術創作的借鑑和揚棄之上的。

  無論是馬奈還是德加,他們不都是從委拉斯開茲的作品中獲得的營養麼?

  而開創印象派的那些畫家們,誰又沒有受過透納的影響?

  梵谷作品中的那些條紋和斑點,評論家們不是也說,人們在其中看到了畢沙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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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準這就是很多現代文學作品,變得越來越晦澀,越來越「怪誕」,讀者讀起來越來越不輕鬆的重要原因。

  藝術行業發展了幾千上萬年,也真的很難在創作題材上玩出什麼別人想不到的新意了。

  關於繪畫內容元素的相似,顧為經也要為崔小明去說句公道話。

  畫教堂,畫雕塑,畫孤兒院,正三角形構圖,斜三角形構圖……所有的這些作品元素每個都是被前輩藝術家們畫過成百上千遍的東西。

  別說參展前,顧為經已經修改了畫面構圖,他們兩人兩幅作品在構圖結構上沒有了什麼相似之處。

  縱然顧為經拿來參展的依然是那幅原始版本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

  兩幅作品被如鏡面內外的影子一樣擺放在一起。

  觀眾能意識到這兩幅作品很像。

  評委看向作品時的目光也許有些玩味,但是嘛,這種相似程度,可能依然會被分類到「借鑑」這個門類之中。

  這件事巧合的地方主要是,兩個人參加了同一個展,競爭同一個獎,而非是崔小明借鑑了他的畫。


  換成若是顧為經先參加了一個畫展,崔小明過幾年,再把他的《新·三身佛》拿出來,也許就是一樁很尋常的事情了。

  不過。

  模仿這種事情,模仿前輩大師無所謂,在作品中模仿一個同代甚至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創作者,崔小明大概是不會樂意讓這個標籤粘在自己身上的,這估計也是對方剛剛當眾宣稱曹軒曾希望自己學習他繪畫風格的原因。

  這件事一旦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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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克斯願意給多分給顧為經一個展台,他很領情,就不給對方多事了。

  不提策展人幾乎不可能只憑顧為經手裡的證據就替他發聲。

  就算唐克斯願意開口,也未必有用。

  想要在這種事情上有個官方令人信服的結論,估計,至少得《油畫》這個量級的權威雜誌出手才行。

  從那個神秘人把顧為經的參展作品發在崔軒祐手機上的那刻。

  它就是一場讓人無法掙脫的陽謀。

  它就是明擺著讓顧為經即便看穿了一些東西,也沒有辦法。

  保護自己的參展創意本來就是想要贏下畫展的人應該做的事情之一,而從別人的作品中汲取元素,抽取靈感,然後再畫出比別人更好的作品,這可是畢卡索的招牌成名絕技之一。

  提前泄漏了作品,無論是沒有這個意識,還是信任錯了人,全都是顧為經他自己的問題。

  像酒井小姐,即使拍張顧為經的半成品草稿發照片牆,都知道要把作品用手擋住一部分的。


  從始至終。

  能接觸到他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的,都只有很少數的幾個人,崔小明說曹軒曾經為了他的作品向他人請託。

  沒準是那時無意泄露出去的。

  也許更複雜一些,是有人有意針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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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寧女士麼。

  「所以,就這樣?」

  顧為經心情頗為輕鬆的想到。

  若這件事真的是唐寧偷偷做的,在展現了近乎完美無暇的陰私手段之後,在顧為經心中,唐寧不僅沒有變得更強大,反而變得更弱小了。

  「原來,您也在恐懼我麼。」

  顧為經曾經以為,曹老的關門弟子,便只有唐寧這樣的「天上人」才可以當得。

  她是最好的藝術胚子,從小就天賦異稟,學生時代筆墨風蘊便有了大家氣象,二十歲上下就拿了國際雙年展的金獎。剛剛才四十歲,身價便來到了亞洲女畫家的前幾名。

  四十歲時的唐寧比四十歲時的草間彌生更成功,甚至比四十歲時的畢卡索都更成功。

  每個人都知道她將前途無限,誰也不知道她的天花板在哪裡。

  藝術領域大多數人眼中,唐寧這樣的人,都是一顆金光璀璨不可觸摸的遙遠星辰。


  她就在那裡,就在天邊,在你生生世世都註定無法達到的高度。

  顧為經曾經也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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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他來說,唐寧是個非常遙遠的存在,甚至比曹軒這種已經返璞歸真的小老頭,或者酒井大叔這種溫溫吞吞好脾氣的肉丸子型大畫家更加貼近顧為經從小到大對「超級大師」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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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像是達利或者畢卡索。

  顧為經完全不喜歡唐寧,他肯定不可能喜歡說他是個廢物的人,但在心底的深處……顧為經對唐寧還是很佩服的。

  喜不喜歡一個人和佩不佩服一個人是兩碼事。

  若非如此。

  顧為經就不會把唐寧對他的評價看的那麼重。

  唐寧真的是那種很傲的人,瞧不起你就是明擺著瞧不起你,就是直來直往的告訴你,你永遠也達不到我的高度。

  唐寧表達看不起顧為經的方式很簡單。

  她把自己一幅如今至少價值幾十萬美元的畫直接就那麼寄給顧為經,然後對著全世界說——不好意思,有些人就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庸人,老師年紀大了,有時候有點糊塗,但你別想糊弄我。看看我20歲時左右時在畫什麼,再看看你自己。

  不服氣?

  那你也畫一個試試啊,你連臨摹都臨摹不出來,就別做什麼美夢了。


  唐寧的嘲諷和不屑,簡單直白到沒有絲毫花哨的地步。

  她的話很重,很傷人,很傲慢,顧為經甚至可以說對方很可惡。

  不過這也很……「藝術」。

  唐寧是一柄重錘,瞧不起誰就一下子把誰敲打的粉粉碎,誰敢擋她的路,誰敢搶她的東西,就被她直接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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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

  小東西,我們拿畫筆說話,我就是要好好的教教你,你在我面前,拼技法,拼靈感,拼才華,拼成就……拼任何一樣,你全都屁都不是。我憑什麼樣看得起你?我憑什麼允許你搶我的位置。

  顧為經曾經幻想過唐寧會是一個像林濤教授那樣,非常和善慈祥的長輩,每周給他上藝術課,指點他,幫助他。

  很遺憾。

  唐寧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唐寧不是顧為經美好想像里的那種長輩。

  顧為經失落之餘又能對此充分的理解。他不是富蘭可林,憑什麼要求這世界上人人都愛他,人人都要圍著自己轉?

  唐寧不是個是聖人,難道就是不可饒恕的錯誤麼?

  唐寧用她自己的方式給顧為經上了一堂藝術課。

  唐寧依然是個大藝術家。

  很長時間裡,她依然很遙遠,她所存在的高度,曾高到讓顧為經完全無法觸摸。


  但今天。

  看見這幅《新·三身佛》以後,唐寧突然就變是得不遙遠了。

  唐寧還是那個唐寧,她還是才華橫溢,金光閃閃,二十歲就拿了國際雙年展金獎,四十歲比同年紀的畢卡索或者草間彌生都更成功的頂級女畫家。

  唐寧又不再是那個天上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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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近乎於完美的陰謀,竟然讓顧為經覺得唐寧變得觸手可及了起來。

  藝術上的唐寧還是那麼高不可攀,他為了一張畫燒了幾萬點的自由經驗值,技法等級也不過就是被臨時提到了唐寧這個年紀差不多的水準。

  現在的顧為經面對現在的唐寧,依舊像是井底之蛙在仰望遙遠的雲天。

  但當唐寧開始偷偷摸摸用藝術之外的手段對付他時……仿佛某種平庸的色彩被塗抹在了她的面龐上。

  可惜。

  外表看上去藝術勁兒十足的唐寧女士,原來終歸只是一個庸碌的普通人。

  由《百花圖》所鑄就的金光閃閃的藝術外衣,傾刻之間,便被俗世之火燃燒成了灰燼,露出了一位四十歲世故的中年大媽的臉。

  「唔。」

  顧為經仿佛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情一樣,對著那幅崔小明所畫的《新·三身佛》輕輕笑個不停。

  他並非在笑崔小明。


  他理解對方的恐懼和掙扎。

  若是這是正是如他所想,那顧為經是要去笑話唐寧的。

  顧為經撞破一個巨大的秘密——這種感覺就像是賽跑。

  有個運動員跑的飛快,你氣喘吁吁的才跑到一半,對方便已經信步走到了終點,面容安逸,連滴汗都不出,不像是在跑,而像是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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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根本不是同一個物種,流淌著完全不一樣的血,你的血是紅的,而他的血是高貴的金色。凡人怎麼可能去撼動神的偉力!跑一千次,你會輸一千次,跑一萬次,你便會輸一萬次。

  直到後來,你撞見對方竟然偷偷在收買裁判更改你的成績。

  那一瞬間。

  他的樣貌從流淌濃金色血液的克拉克·肯特,變成了一個平庸的作弊者。

  是的。

  即使不修改成績,他依然能輕而易舉的戰勝你,跑一千次你還會輸一千次,跑一萬次你還是會輸一萬次。

  不過既然他只是個普通人。

  那麼也許你也有機會有一天和他跑的一樣快,在跑到一萬零一次或者十萬零一次的時候,你便也有機會超過他。

  有一天,你便也能贏。

  當顧為經撞破唐寧竟然需要用藝術之外的作弊手段來對付他的真相的時候。

  唐寧在他心中的形象,便從擁有藝術家血統的頂級大師,塌縮變成了擁有頂級藝術技法的普通中年大媽。

  既然唐寧是個普通大媽。

  既然唐寧這樣的人都能夠成為曹軒的關門弟子,那麼,顧為經意識到……也許他也可以試試,他可以去真正的負擔起曹老關門弟子所需要的責任,甚至比那更好。

  陽謀什麼的。

  碾碎就是了。

  顧為經已經不再畏懼挑戰。

  他現在說碾碎唐寧像是在說笑話,甚至他也不敢保證自己這次一定能贏崔小明,藝術世界有太多變數。

  可他的心中多了某種火。

  當別人用了不光彩的手段針對你,說明她在害怕,她在恐懼。

  既然她在恐懼你。

  說明——至少有某些方面,你比她更強。

  這一天,顧為經在崔小明的《新·三身佛》面前,他真正做好了要成為曹軒關門弟子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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