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永不歸來(6K)
2024-10-21 15:32:36
昔者魔潮滅世,世尊赤足行於廢土,救度蒼生。
便是這樣一件麻衣,一件斗笠。
如一束天光照進廢土,活命無數,安撫了無數惶恐的靈魂。在那段艱難的時光里,世尊自己也在困惑、迷惘、求索。
按照佛典記載,那時候追隨祂的人最多時候有三千眾,最少的時候只餘一人。只餘下的那一個,就是文殊,號稱「智慧殊勝」。
文殊對世尊不離不棄的追隨,這段經歷在佛經中又稱「三千劫滅,一世緣生」,在這之後,才來了普賢。普賢執理德與行德,系統地整理了世尊經傳,搭建大乘佛教,幫助建造無上淨土。
但有了象徵著智德、正德的文殊陪伴,才在靈光中誕生了最早的淨土雛形。在時隔難以刻量的歲月之後,文殊竟然再見尊容!
祂癲狂過,悲傷過,也失控過。最後祂獨自咀嚼。
祂有無窮的憤恨,無限的委屈,盡都化作悲聲。「我.」
文殊頹然跪倒在山道,泣不成句。
那赤足麻衣的僧人並不說話,只是略低著頭,溫暖地看著祂。高穹風雲翻滾,匯成一張巨佛的面容。
這張佛面比世尊本相更顯慈悲,也更見恢弘。
「你說你從未背叛——世尊身死之時,你何在?!」地藏的宏聲,仿佛雷霆轟隆在耳邊,叫姜望耳中裂血!以他對聲音的掌控,竟被他所聽聞的每一個字刺痛。這還是有鯤鵬天態庇護的結果。
當然此刻他也在鯤鵬天態里天旋地轉,再不能維持那從容姿態。「我在!我怎麼不在?!」
污濁水人嚎啕大哭:「我在祂旁邊,我看著祂死!」
那張巨佛之臉,仿佛整個地嵌在了穹頂。一霎壓低,瞬念千百丈的下沉,幾乎要把你吞進祂的慈悲!「為何你只是看著?」
「昔者傳經予你,而你抱經無言。」「世尊當年到底是怎麼死的?說!!」
超脫者之間的戰鬥,本來極難有如此直觀的差距體現。
但作為曳落族人的無罪天人,恰好在天海之中,其所倚仗的力量,全方位被地藏壓制——就如世尊當面!給祂一千次一萬次機會,祂也不能對世尊出手。
巨佛的面容不斷下墜,恐怖的壓力不斷加劇。無罪天人的眼睛直接爆開了。
炸開一朵血的花,花絡向四面八方蔓延。污濁水人變成了血絲裹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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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佛的眼睛裡,不僅映著這尊跪於山道的污濁水人,還隱約照出一片渾濁的海,無垠濁海中載浮載沉,有一部蓮花狀的經文,正在逐漸清晰..
跪在山道,淚流滿面、血絡滿身的澹臺文殊,卻抬手猛然撐住了山階!祂的眼淚滴在石階上,嗒嗒嗒敲出一行脊直鋒正的道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祂的脊樑仿佛正是被這句話撐起來,祂正是在這句話里找到了力量,才有永生的勇氣。祂撐著山階也撐著自己,就這麼抬起頭。
繁雜氣流如龍而起。 文殊抬首,萬氣開天!
乾坤清氣,浩然正氣,碧血丹心,丹心赤氣,化龍文氣..
三十六文氣繞身而游,或成碧竹有節,或為赤龍在天,為祂張織起如此美好的景雲。
兼修三十六種文氣,證得萬世文心,乃當代儒家第一宗,僅次於至聖孔恪的大學問家!而祂並不屬於四大書院裡的任何一家,也不在書山學海,而是深藏在孽海深處。
文氣景雲一放即收,仿佛收歸為澹臺文殊的腰帶。他束腰之後略顯單薄,卻更見挺拔,再次與麻衣僧人、與天穹巨佛對面。
巨佛眼睛裡的經文,消失了!那片濁海也看不見。「世尊已經死了..」澹臺文殊呢喃。
「世尊已經死了!」祂大喊。
祂驀地站起身來,眼窩中也翻出一對血色的眼睛!這一刻炙烈的凶焰在祂身周跳躍,連侵近的佛光都被焚化,甚至反過來向那巨佛侵奪。紅色凶焰一霎爬滿整座五指梵山,顯現出千奇百怪的怪物之形...
惡觀滿靈山!
時至此刻,祂才真正體現了孽海三凶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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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尊雖死,其志永存。」那張巨佛的面容從高穹走下來:「地藏洞達,成住壞空。我當永志,為我永恆——」蓬!
迎面一團凶焰撲上去。好似龍入海,虎下山。
凶焰完全包裹了地藏的金身,這時又有種種文氣在其中翻騰。凶焰猛躥!大熾大烈!文殊以手指曰:「謂我吉祥,謂汝熾盛!」
據《薄伽梵六義》所載——「如來猛焰智火,洞達無際,故曰熾盛!」
地藏為惡焰所焚,卻並不抵抗,金身鎔成了金色的液滴,令凶焰更加熾烈。祂在火中,只是那麼憂傷、那麼慈悲地看著澹臺文殊,向祂伸出佛掌:「文殊,相信我,一切都還來得及。那一切都還沒有結束——跟我一起,我們來實現世尊的理
想。」
「你跪下。」澹臺文殊說。地藏看著祂。
澹臺文殊道:「你也對我跪下,向我懺悔,給我你的平等——我再來跟你說理想。」地藏絲毫不見怒意,只藹聲道:「如果只有這樣,你才迷途知返..」
「我見過世尊下跪。」澹臺文殊平靜地講述:「為了救一個魔氣入髓、癱在路邊要飯的老乞丐,已經耗盡神通力氣的祂,跪下來為那個老人吮吸魔瘡——那個老人只多活了三天。「
「救度眾生是目的,怎麼救只是手段。」凶焰將地藏灼燒得有些消瘦了!金色液滴如汗瀑,祂只是道:「割肉飼鷹未嘗不可,只是我們現在並不需要這麼做。」
「當然,我完全相信你說這句話的真心。」澹臺文殊莫名有些悵然:「但你不是世尊,你永遠不能成為世尊。」地藏金汗涔涔地道:「大善不辭小行,但又絕不止於小行,你又何必拘泥於表象?」
文殊看著祂:「你今尋我以故事,你記得我有多少?」地藏亦與祂對視:「我們不妨重新認識。」
文殊『呵』了一聲:「我小時候是被人類養大的,我的母親走進曳落河,在水中生下我,但是沒有送我離開水面——因為她死了。我的父親死在更早的時候,只是為我母親爭取到了生我的時間。我順流而下,被一對人類夫婦收養。」
「殺我父母的是人類,養育我的也是人類。我不知該恨,還是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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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一人在這世上生活了很久,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世尊。」
「我剛認識祂的時候。祂還很弱小,甚至不如那時候的我。但是祂已經在探索世界的真相,在追尋一切苦難的根源,尋找拯救眾生的答案。」
「祂所說的眾生,不僅僅是曳落族,不僅僅是人類,而是諸天萬界,一切有生之靈,有情眾生。」「我被祂的品格折服,被祂的理想點燃,從那以後就追隨祂,一直到祂寂滅..」
文殊低沉的聲音漸而湮滅了,而又抬起來,目光灼灼:「你從誕生那一刻,就擁有這樣的力量。你知道什麼是有情眾生嗎?你要拿什麼告訴我——未來在哪裡,理想是什麼模樣。我是應該愛,還是應該恨?」
姜望在不斷吞咽的漩渦里掙扎翻滾,斷斷續續地聽到這一段,也心中一動。不是說曳落族人是天生的天人?那怎會沒有力量呢?
生下來就可以調動天道的力量,怎麼都不應該跟「弱小」扯上關係才是..從前沒有細想,現在想來的確是有些不對——
世尊的悲憫,也好像的確超出了天人的範疇。
因為天道本身,並不在乎誰的生死。
姜望自己在天人狀態下,亦情感淡漠,情緒逐漸消解。
從這一點看來,世尊的悲憫何止是超出天人?比絕大多數人都良善,且是世間少有的真慈悲!因為曳落族早已消亡,在歷史中都少有章句。今人視昔,也是需要不斷地修訂認知。
姜望忽然意識到,他對曳落族的認知並不準確。
因為曳落族是天道所創造的秩序代掌者,是「天人」代「人」的一次嘗試,就草率地把曳落族等同於現在的天人,這是不夠正確的。
或許絕大部分曳落族人都是如此,但畢竟它有人的部分存在。所以其中也會有不同者。凡自由之生靈,則有自由之意志。
唯有永淪於天海的天人,才是完全只循天規而行的天人。比如他幾次靠近又掙脫,比如吳齋雪變成了七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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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便延伸出一個更關鍵的問題——世尊的理想!
世尊以「眾生平等」為夙願,終其一生,也是萬界傳道,身體力行。天道平等嗎?
天道在人族和妖族之間偏愛妖族,在曳落族和其他族群之間偏愛曳落族。從這個角度看好像沒那麼平等。
但從根本上來說,天道只追求維護世界秩序。誰更符合現有的秩序,誰更能維護天道規則,誰可以更好地保護這個世界,天道就予誰以偏愛,這當然也是一種公平。
天道只在意秩序本身。並不在乎靠近秩序的是誰。
倘若人族可以完全地倒向天道,那麼人族也會得到偏愛——這就是姜望曾經證得又掙脫的天人。
但世尊所求的眾生平等,是諸天萬界一切生靈都平等,無論親不親近天道,是否有悖於世界秩序。是人族、妖族、曳落族,乃至任何一個族群,享有同樣的天眷。
從這一點來看,世尊或者悖逆了天道!因為祂忤逆了天道維護自我的本能。難道這才是世尊的死因?
地藏的聲音在天海中恢弘:「我應命而生,正要繼承世尊的一切,你問前路何在——倘若你還記得世尊的答案,倘若你還記得世尊的理想,便與我同行。」
文殊莫名地抬起頭來:「誰允許你繼承呢?」
祂情緒複雜地道:「世尊的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
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是世尊的理想,永遠不可能回來的,是曾經的那段時光。祂亦是宣告名為文殊菩薩的那段經歷的死亡!祂早已認了!
但地藏只是歡笑道:「正好我有永遠的生命!」
祂在惡焰中消融,也在惡焰中燦爛:「永遠的生命,就該奉獻給永遠的理想。」漫山的惡觀,俱都無聲地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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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文殊的凶焰,在巨佛金身上張牙舞爪。
可祂的聲音,反倒不那麼激烈,仿佛那些簡單的、極致的情緒,都在和地藏的對抗中消耗殆盡。只剩下殘酷的理智,冰冷的現實了!
「我會追隨祂,做不可能實現的事。而我只會告訴你,為何不可能。」「祂是真正創造理想、傾注理想的存在。」
澹臺文殊十指虛合於身前,結成一座山狀,如參禪又非參禪。文似看山,此即文山!
祂將這虛合的十指,往地藏頭頂一扣!以文山壓梵山,正如祂在世尊寂滅後,以此告別過往。「你只不過是從祂屍體上爬起來的..妄念!」
但見五指梵山更上處,一座文氣交織的山巒轟下了。其上文氣翻滾,仿佛那株十萬年青松的虛影。
此山恍惚似現世書山!
當然是更久遠之前的形象,如今書山青松已斷。此山一沉,地藏的佛身便下沉。
焚佛的惡焰則更張熾。
將這金身急劇燒融,甚至燒出一篇篇飛空亂轉的梵經!
在熊熊烈焰中,地藏的眼眸里,有一種強烈的悲傷,但祂只是慈聲一笑:「也罷,前路漫漫,我還是自己走。」金身如泥,化於一瞬。金色液流如岩漿般自山頂傾落,為這梵山披上了金衣。
漫山的惡觀,包括焚山的火,也被金色的液流凝固在那裡,竟成金質般琥珀!
先隨侍於世尊,後求學於儒祖,身兼佛儒之長,無罪天人一朝出手,遠比人們想像中更為強大。但祂立在此時的梵山山道,沒有半點放鬆。
祂知道祂只是擊退了地藏的一次接觸。說教不得,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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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道深海仍然波瀾壯闊,那「倒斗」依然存在,恐怖的無垠漩渦仍然鯨吞!鯤鵬天態也仍然在漩渦的邊緣掙扎...
祂也不說拉祂的戰友一把!
好歹幫祂把地藏引來天海,還在祂對抗地藏的同時,不遺餘力地幫忙撲騰!
姜望自度若是雙方互換位置,他肯定會拉澹臺文殊一把的。哪怕拉完之後再打呢!抵背而戰的戰友情,要不要顧念的?
真是枉讀聖賢書!
他一邊費力掙扎,一邊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客觀中立地道:「我看此山險峻非常,或許文理有些信屈!」澹臺文殊哈哈一笑:「這是照搬的書山!」
就此登上梵山之頂。
姜望不免羞惱一時,但忽而天旋地轉,那恐怖的吸力驟然加劇了!他和他的鯤鵬天態,瞬間被吞吸到漩渦深處,仿佛被惡獸之口吞咽!
在此生死關頭,不知為何,耳邊竟然有聊天的聲音——
「為他所珍視之人,他已竭盡全力來戰鬥。他傾盡所有,想要在超脫之戰里給予一點干擾。可是他也應該明白,這不是他應當涉足的戰場,他當不起一丁點風浪!」
「這是他的選擇。我想,單就這個選擇而言,可以贏得尊重。」
姜望辨認出來,一個聲音來自七恨,一個聲音來自山海道主...怎麼還聊起來了呢?「尊重!當然尊重!」七恨的聲音道:「只是有些遺憾。」
「我險些忘了,你們都靠近過天人,也都掙脫了。從古至今好像只有你們兩個——」凰唯真道:「同病相憐?」
七恨嘆道:「他有這麼好的條件,應該更聰明一些——我不是說他愚蠢,愚蠢的人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找到機會。但他不該這樣選擇。他做了錯誤的選擇,但是有正確的努力,可因為選擇的錯誤,無論努力多么正確,最後也都是失敗。我的遺憾正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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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不到有什麼難看嗎?」山海道主的聲音回道:「強如你,也坐在我的面前。強如我,也坐在你的面前。可見即便是你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況乎超脫之下?」
「開個小盤吧。」七恨的聲音道:「當年我和樓約所相遇的『秘泥犁世界』,即是《佛說十八泥犁經》的演化之一。喏,就是剛剛那篇經文,中間那篇——在今日的『十八泥犁地獄』正式誕生之前,地獄已經在宇宙中有過無數次生滅的預演!」
「姜述大約也正是看到了地獄的重要性,才獨戟深入其中。」
七恨問:「你覺得他什麼時候能殺出來?」凰唯真只問:「賭注是什麼?」
七恨的聲音道:「你若輸了,給我捏一場道歷一三二一年的太陽宮龍華經筵,我會提供給你相關史料細節——當年我已經準備好舌戰諸方老朽,劍指腐學陳舊,奈何未能成行,甚為此憾。」
凰唯真道:「你好像對我的力量不太尊重。」七恨只是笑:「這不正是我年少時的幻想麼?」
凰唯真沉吟道:「我想說道歷一三二一年的你也不算年少。」
「在當時的史學名家裡算年輕!」七恨嘆了口氣:「時代不同了,現今三十歲的絕巔修士都有,不要對舊時代的人那麼苛刻。」
凰唯真道:「那我若贏了,我要——何能生死飲閒茶!
人間悲歡不相通!
在劇烈的旋轉之中,姜望本就不多的力量迅速潰散。耳中那些悠然自在的聲音愈叫他耳鳴,而他竭力地眺望回頭路——
只看到磅礴遠山漸又遠,海浪呼嘯在天邊。
那不斷旋轉著的世界,仿佛一個孤獨的橢圓。橢圓有金色的描邊。這時才突然意識到,他其實一直陷在一隻眼睛裡,
地藏的佛瞳! 什麼時候!?
他確信他真正掀起了天海狂瀾,他確定他真正對這場戰鬥產生了影響。但的確不知是在什麼時候,就已經乾坤倒轉。因為如此堅定地相信自己,所以他意識到一件事情——
地藏以其無上神通,將影響天海的種種不安定因素,整塊地剝離出來,吞盡了祂的眼睛裡。這就是那吞海食山的恐怖漩渦的來由。
必須要打斷這種剝離才行,不然先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地藏將在毫無阻礙的天海里,再次把握絕對的天道優勢可是他做不到!
他意識到,但他沒辦法做到。
他在天旋地轉之中,連自己都無法保住。遑論去干涉地藏的行動。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他直愣愣地看著高處——天空已經變成一個井口,他在地藏的眼眸里愈沉愈深。井中觀天天一拃,井中望月月一弦。
真是無底又無盡的深淵!
想想辦法!還能有什麼法子?
腦海之中,星河閃爍。數不盡的仙念,一顆顆炸開,仿佛放了一場燦爛的煙火!一個個想法誕生,又一個個否決。
或許..
就在此刻,眼中那橢圓形的「井口」,忽而隙光一閃,仿佛出現了一道刀口。姜望確信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就在下一個剎那,「口」果然被攔成了「日」。
一支猙獰誇張的大戟,撕破了這隻佛陀的眼睛,而闖進了姜望的眼睛!!戟鋒之上鬼神呼嘯,有億萬隻惡鬼的嚎哭。
而飄揚在長杆盡處,是一抹尊貴的紫。大齊姜述——
殺破十八泥犁地獄!